但此刻,遙望着殿下直直望去的男生,狄永澄覺得,他似乎迎來了人生第一場失敗。
在其崇拜者眼中,狄永澄卓爾不群、從不出錯。在公宜侃面前,狄永澄永遠穩定、溫馴、忠誠、堅韌。
可直到很久以後,公宜侃才知道,其實狄永澄是個淚失禁體質。
——他隻是永遠不會在她面前哭。
……
已經抵達約定好的院牆邊,海水還在氣鼓鼓地想剛才的事呢。哼哼,這金色大陸上生她氣的人多了,他海夏算老幾?!
這就導緻,當枭城款款向海水走來時,此人還在神遊。直到面前傳來一聲熟悉的低沉嗓音,海水猛一擡眼、又努力仰着臉,才看清面前高大儒雅的男人。
先前,老鷹大叔總穿着一身黑色勁裝,好像隻有那一套人類衣服似的,又不怎麼合身的樣子,海水沒什麼印象。可這會兒,男人身上做了簡單的疊穿,明明看着很随意,卻穿出了毫不費力的高級感,松弛又有品味。
海水先是倒吸了口冷氣——因為這份突然襲擊的帥氣氛圍感,而後才反應過來,這人本不該出現在這裡。
她還以為老鷹大叔是在學院外面、他們要隔着牆傳傳話呢?誰能想到,居然是在學校裡!
海水吓得幾乎快尖叫出聲,又趕緊控制好自己的心緒,低低開口,嗓子像被雷劈了:“你怎麼——我還沒去找校長呢,你怎麼進來的呀!吓死了!我掩護你,你趕緊走!!”
剛剛海水從侃公主面前離開,就是因為聽到了老鷹大叔的呼喚。自從枭城立下誓言、他們締結契約後,即使離得很遠,海水也能聽到老鷹大叔的聲音。
枭城緊盯着少女,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心想,過了個年回來,氣色好了許多,應該吃胖回來不少,遂放下心。
他的眼神柔和下來,甚至隐約帶了些笑:“不用走了。須來病來找過我,他已經幫我解決了身份的問題,我可以正常出現在校園裡,保護你。”
海水大吃一驚:“什麼?這都行!可這怎麼可能——這兒多危險啊!”
枭城輕輕搖頭:“不危險。幾年前,我也曾來往過人類的城鎮,從沒有被識破過。”
男人将自己會在學院任教的事告知于她,當然,沒有提及須來病最後那個“條件”。
關于那件事,他自有打算,等真到要保護海水的時候,自然會在須來病那邊陽奉陰違。
海水這才松了口氣:“居然是這樣……怎麼說呢,其實,也是好事?我找校長的話,也可能會給這樣子處理的。那麼,你這個課,我肯定要選的哦!一定要給我好成績啊!”
枭城雕塑般英俊的臉上寫了兩個字:當然。
不過,深思幾番,海水便發現了問題:“不過,老……枭,你上這個課,肯定是要僞裝自己是人類的,對吧?可人類大多對獸族并不友善,萬一你任教的時候,課堂上有人對獸族出言不遜……”
“——為何叫,老枭?”
枭城沒解答她的問題,反而問起了似乎并不重要的事。
海水被他繞了一圈,愣住:“……啊?就是,本來叫老鷹大叔的嘛,結果改成叫名字了,我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枭城點頭,表示接受這個解釋,而後搖搖頭,表示不必擔心:“知己知彼罷了,了解人類并非無趣無用之事。況且,我來此處,是以你為先。孰輕孰重,我拎得清。再者,聯邦城魔力充沛,我也得以更好地修行。”
媽呀,海水沒想到對方有這層覺悟,她立刻豎起大拇指:“蒼了天!枭老師,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
枭城對“老”字十分敏感,更别提海水一口氣提到了許多個老字。男人輕輕翻了個白眼——這是他新學會的人類表情,從那個白得幾乎透明的男孩臉上學到的。
海水立刻發出海夏那隻蠢鴿子一樣的怪叫:“你!你翻白眼了對不對!媽呀,還來脾氣了,年紀大還不讓人說……”
枭城據理力争,終于開口,解釋自己的年紀換算成人類并不老,甚至于才二十。海水學他的樣子狂翻白眼,并表示除了須來病這種怪咖以外真沒有人類這麼在意年齡的,求他别變成老來俏二号。
又一次提到“老”字,枭城愈戰愈勇,繼續堅持他的年齡換算論,海水卻說大家時間流逝的速度是一樣的,算來算去都是那些時間,不知道有什麼可争辯……
兩人唇槍舌戰、一來一回,距離便湊得近了。
看着海水彎彎的眉眼,枭城一下便回憶起三年前,自己和衆多兀鹫倒在血泊之中。那時,金色大陸的天空都因戰争變成了朦胧的灰。
視線模糊之時,身上其他的感官反而更靈敏。隐約間,枭城聽到了一道嘀嘀咕咕的女聲,音量漸大、越來越近:“媽呀,這裡好多鳥啊……而且這些鳥長得都一樣!蒼了天的,這我怎麼分得清哪隻救了、哪隻沒救?”
枭城很想糾正這愚蠢的人類,首先,他們是兀鹫,不是什麼鳥;其次,他們每隻兀鹫都是獨一無二的,外形也天差地别,獸族們一眼就能分清,隻有無知的人類才會無法辨别。
可惜他傷勢太重,完全無法發聲。
“……哎呀,算了算了,區分幹嘛,都救了算了。”
他聽見了擊掌聲,似乎是那人雙手合十、做了什麼決定,而後,枭城便覺自己身上暖融融的,像是還在未出生的殼中、母親的羽翼之下。
他仿佛未曾扛起族中的一切風雨,隻是同輩中某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修行出色,但不善交際,喜歡在藍天之上翺翔,在形狀奇特的樹上停駐。
那人還在絮絮叨叨,隻是聲音虛弱了些:“這一路上救的全是快死了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能說話的獸也行啊!精靈也行,來個喉嚨能發聲的,任何生物,我們聊個幾塊錢的……真搞笑,要是海夏看到我這樣,估計吓都要吓死了,肯定沒想到我話居然這麼多。哼……叫他來戰場跑跑救援長途就老實了!天道乾也一起過來——這地方,啞巴也能變話痨!”
她猛咳幾聲、又不住喘着粗氣,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喃喃:“……好寂寞。唉,姐姐,我好累啊……這些事情怎麼沒完沒了的?總是我在守護别人,怎麼就沒人守護我一下呢?我也是個聰明善良——身強體壯的好孩子啊!我甚至不挑食,我幹幹淨淨、大大方方的!”
枭城身居兀鹫族高位,已經很久沒有聆聽過這麼長一串莫名其妙的廢話了。
這話中,有幾分陌生,幾分自嘲,也有一堆他聽不懂的東西、一拳誠摯而罕見的赤子之心。
原來,人類也并不都是精于算計的自私之輩。這世上,也有她這樣的人類,真實、慷慨,舍己為人,十足英勇。
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機能逐漸恢複時,枭城便下定決心,滴水之恩,必要湧泉相報。若有一日,這個需要被守護之時,他定竭盡所能、萬死不辭。
那回憶與此刻海水叽叽喳喳的拌嘴重疊,逐漸形成了生動的眉目,圓圓的臉、笑着的眼,現在看來,身心都健康。
那偶爾也想被守護的、一閃而過的舊日脆弱,是小救世主不屬于任何其他人的、獨屬于他的珍貴真心。
枭城逐漸減少開口,而是靜靜聽她說。
他突然覺得海水說的不對,于個體而言,時間的流逝一定是不同的。不然,他怎麼會覺得此刻時光如流沙飛逝、度年如秒?怎麼會想要這一刻延長再延長?
而海水和枭城都不知道的是,兩人都不自覺笑起來的一幕,已經被人悄悄記錄成像,成為随時準備給予緻命一擊的底牌。
甚至于,還沒等到正式開課,有關海水的一切就開始變了。過往無數報刊中,那個曾被刻意抹去的名字,終于開始以一種扭曲的角度顯形。
光芒閃耀的鑽石終于顯露于人前。可惜媒體是打光者,可以聚攏光束、顯伊璀璨,也可以背對方向,令其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