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城西的回首酒肆裡,花千歲隻穿了件單薄的白色衣衫,整個人懶散地仰靠在椅背上。
衣領敞開着,露出修長的脖頸,喉結随着呼吸輕輕滑動。
一本棋譜蓋在他的臉上,百無聊賴地等着喬煙辰。
片刻後,燭火忽然晃動了一下。喬煙辰帶着一身酒氣走進來,繞過屏風,用兩根手指輕輕挑起蓋在花千歲臉上的棋譜。還沒等花千歲睜眼,喬煙辰已經俯身吻了下來。
花千歲輕笑一聲,雙手自然地環上喬煙辰的後頸。喬煙辰左手插進他的發間,稍稍用力往上托,讓這個吻更深了幾分。
兩人的唇分開後,誰都沒說話。
須臾,花千歲先笑了:“老五這次去巡邊,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喬煙辰捧着他的臉,拇指蹭過他的下唇,聲音很輕:“不是說好不提這些嗎?”
花千歲擡手替他撥了撥額前的碎發,眼尾微挑,語氣裡帶着魅惑說道:“梓明,你跟了老五這麼久,他救過你的命不成?”
喬煙辰捉住他的手,在指尖親了親:“他...不容易,我不想看他出事。”
“我也沒想他死,”花千歲稍稍仰頭,“隻是不能讓他赢了清安。”
喬煙辰輕輕深呼氣一口,眼神遊離開,直起身轉過去,“我沒打算幫他奪位,隻是在保他的命。無論現在的他是怎樣的,但從前他的光芒确确實實曾照耀并引導過我,我無法看他萬劫不複。”
花千歲也輕巧起身,從背後環抱住喬煙辰的腰,側臉貼在男人的後頸,“梓明,别自欺欺人了。他現在眼裡隻有那個位置,什麼手段都用盡了。你還打算縱容到什麼時候?”
喬煙辰握住腰間的手,轉過身來雙手攬着花千歲的腰往懷裡一帶,“萬一呢?”
他眼裡全是誠懇,“萬一他還能變回從前那個樣子呢?隻要還有一絲可能,我就不能放手。”
“梓明,”花千歲豎起一根手指抵在男人的唇上,“這些不切實際的希望你還想幻想多久?你明明知道這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必自我蒙騙?從前是從前,人是會變的。”
話音落地,喬煙辰的思緒不禁飛回永隆十二年。
那年南方水患肆虐,十七歲的五皇子沈清珏随聖駕南巡視察災情。
行至漫州時,皇上沈明堂召集江南商會商議赈災事宜。當時剛滿十五歲的喬煙辰,跟着祖母和父親面聖,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五皇子。
那日商會議事冗長,喬煙辰實在坐不住,趁大人們不注意溜出了廳堂。
他漫無目的地在衙門後院的花園閑逛時,突然聽見假山後有私語聲。
“殿下,按照如今上報的災情和餘糧情況,這批赈災銀兩若被挪用,南岸三縣的災民是撐不過這個冬天的。”一個個年輕文官的聲音傳來。
“這狗官好大的膽子!”這聲音清朗沉穩,喬煙辰悄悄探頭,看見個身着黑金錦袍的少年正背對着他,“我必要親手拿了他。”
停頓少頃,錦袍少年繼續說道:“不過眼下得先解決災區那邊的糧食缺口,劉大人且看,”
少年展開手中賬冊,“商會報上來的絲綢盈餘,足夠填補這個窟窿。”
喬煙辰認得那背影腰間的蟒紋玉佩,那是皇子的圖紋配置,他猜測這就是五皇子沈清珏,正要回避,卻聽那文官急道:“殿下三思啊,可這是欺君之罪啊殿下!”
“南岸三縣上萬條百姓性命,”沈清珏突然轉身,喬煙辰猝不及防望見一雙清亮的眼睛,“劉大人覺得,是你我二人的前程重要,還是百姓的口糧重要?”
假山後的陽光正好照在少年皇子半邊臉上,喬煙辰發現他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明豔,可那眼神裡的決斷,卻比他剛剛在議事廳見到的任何官員都要堅定。
“劉大人不必擔心,我自會跟父皇禀明緣由,”少年斬釘截鐵地說,“你的烏紗帽丢不了,去安排就行,天塌下來自有我撐住,不會讓你擔責的。”
幾日後,喬煙辰随父親喬骁祁押送商隊物資去南岸。官道上突然沖出一隊衙役,為首的舉着知府令牌要查驗貨物。
喬骁祁正要周旋,後方傳來急促馬蹄聲。
“巡察使到——”
沈清珏一襲勁裝策馬而來,身後跟着十餘名禁軍。
少年皇子利落地翻身下馬,腰間玉佩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個的膽子和胃口如此大,敢動這批救命糧。”
那貪墨知府頓時面如土色。
“這百姓的人血饅頭,知府大人可吃夠了?”沈清珏站的筆直,脖頸微仰垂着眼皮,威嚴的俯視着跪伏在地的老官員,“你好大的狗膽,踩着百姓的骨血雲梯,一步步踏的當真安穩!”
喬煙辰躲在馬車後,看見沈清珏當衆展開聖旨,三言兩語就摘了知府的烏紗帽。最讓他震撼的是,沈清珏竟記得每個受災村鎮的名字,連哪個村缺藥材、哪個鎮少棉被都一清二楚。
回程那日突遇山洪,商隊被困在斷橋上。喬煙辰再次親眼看着沈清珏第一個跳進齊腰深的洪水裡,帶着禁軍手拉手搭成人橋。冰涼的山水沒過少年皇子胸口,他咬着牙指揮衆人依次過河,眼中盡是灼熱的堅定,最後一個被人拽上岸。
當晚在驿站,喬煙辰又偷偷看見沈清珏在燈下寫奏折。少年皇子裹着毯子還在發抖,卻堅持要把今日所見災情詳細上報。
燭光裡,他看見沈清珏手上全是被洪水泡的發白的麻繩磨損出的傷口,袖口還沾着替老婦人包紮時留下的血漬。
“誰在那裡?”沈清珏突然擡頭。
喬煙辰慌忙行禮,結結巴巴說明來意。他本想送些傷藥,卻見案頭已經堆了好幾個藥瓶,都是沿途百姓悄悄送來的。
“過來。”沈清珏招手讓他近前,竟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桂花糖,南岸老婆婆硬塞給我的,你們商隊的孩子都有份。”
喬煙辰捧着糖,他看見沈清珏案頭攤着的河工圖上,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回京前夜,喬煙辰又是看見沈清珏獨自站在河邊。月光下,少年皇子正把最後一塊玉佩遞給一名牙行掌櫃。
“殿下這是何苦...”那掌櫃的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勸道。
沈清珏把換來的銀票塞給身後的侍衛:“送去給南岸縣丞,别說來曆。”他沉靜的看着掌櫃的眼睛,反而笑了,“一塊玉而已,能多換一百石糧食,值了。”
那年沈清珏用玉佩換來的何止是糧食,更在十五歲的少年心裡種下了永恒的敬仰。可如今...
此刻喬煙辰站在酒肆裡,仍能清晰的記得沈清珏當時的那個笑容。
片刻,他眼中流露出些許無奈,随即輕輕歎息着跟花千歲說道:“可…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