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意味着岩石,也就是從礦物中提取的顔色。
說來慚愧,周亓諺最初知道這個畫種,其實是因為日本畫。
上世紀,日本戰敗後,日本畫吸取油畫技法,加之藝術思潮的狂瀾,很快在國際上大放異彩。
東山魁夷、平山郁夫等人,至今依然是教材裡跳不過的畫家。
岩彩,作為中國最傳統的一個畫種,被文人水墨畫沖擊成一個邊緣畫種。到了現代,基礎美術教育又把蘇聯美術奉為圭臬。
一直在國内被掩埋的岩彩,卻一度成為了日本畫的代名詞。
“你先錘一錘,給它搗碎,搗成沙粒狀,然後再轉圈研磨。”甯瑪教周亓諺怎麼操作。
周亓諺點點頭,開始上手。
男人握住白瓷柱,輕重得當地搗碎石,從指骨到手腕到小臂,像最流暢優美的水墨線。
甯瑪經常為了幾根微毫之間的線條,不停來回地試驗調整,力求找到最美的層次感。
像周亓諺這種身體,不應該當畫家,應該當模特才對。
甯瑪欣賞了一會兒,沒吃午飯的肚子開始覺得餓,就從包裡掏出了早上從食堂買的泡兒油糕。
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油糕的甜香也飄得很霸道。
周亓諺擡頭,佯裝薄怒,又帶着無奈:“你吃東西,我做苦力?”
甯瑪看出他根本不是真生氣,嘻嘻一笑,嘴裡鼓鼓囊囊道:“怎麼能說是苦力,外頭岩彩體驗課,大幾百一節呢。”
周亓諺無奈,噙着笑繼續低頭研磨。
搗了好幾分鐘,周亓諺開始邊磨邊搗,肉眼可見的顔料開始細膩起來,有點像面粉的狀态。
如果動作過猛,便揚起一陣綠色的微塵,掉在桌上手上。
甯瑪看着,早就猜到會這樣。
幸好隻讓他研磨了孔雀石,光是這點浪費的粉末,甯瑪都有些心痛。
“可以了嗎?”周亓諺問,他停下來,手腕開始酸痛。
手上一層綠色的孔雀石粉末,周亓諺順手抽了一張濕巾,把手擦幹淨。
甯瑪探頭來看,周亓諺研磨得還算不錯,但有時候隻用肉眼看還不準确。
甯瑪伸手,在乳缽裡撚了一撚。
“還行,接下來可以飛水了。”
甯瑪把手縮回去,卻被周亓諺在半空中握住了手腕。
“洗手再吃。”周亓諺擰眉直視,看起來有些冷峻。
裝泡兒油糕的塑料袋發出無力的脆響,甯瑪悻悻說:“哦。”
“其實,”甯瑪走出門口之前,又突然回頭,“我們小時候畫唐卡,還經常用舌頭舔筆尖。”
“你想說這點毒不死是嗎。”周亓諺下意識地怼她,順便點了一下她之前拒絕小林的理由。
“如果你就是這麼愛自己的,那我覺得你答應小林算了。”
甯瑪喉間一梗,她覺得周亓諺是在突然兇她,而且還莫名其妙地提起小林哥。
一時間,甯瑪有些委屈,又有些脾氣上頭,大聲回道;“洗個手的事情,你至于這麼兇嗎。而且你提小林哥是什麼意思,我是孤兒,我沒學曆也沒錢,所以就該随便找個人嫁了是嗎。我就算是一輩子沒結婚,死了也不怕,我就葬在三危山,莫高窟永遠會收留我!”
話一說出口,甯瑪喘着粗氣,還有一些憤怒的餘韻。但甯瑪逐漸理智回籠,意識到自己過了。
他畢竟還是院長親自交給她的甲方。
但甯瑪覺得自己的身體無比煩躁,就像炙烤過的沙子,又陷進鞋底和衣服裡,卻怎麼也倒不出來的感覺。
大概是例假前的易燃易爆炸。
小小的畫室,一時間變得别扭又沉默。
甯瑪也很震驚,自己竟然會對着周亓諺發脾氣。她原本是一個很會回避争吵和矛盾的人。
在冷措寺,她小心翼翼的每天乖巧。在學校宿舍和上班的時候,她也笑呵呵,一般不接話,希望自己當個小透明。
生存本能教甯瑪在這樣的環境裡默默無聞。她無所依仗,有時候即便聽懂了别人的言外之意,也隻能當做沒聽到。
久而久之,她也逼迫自己不要深思。人情世故到底是真不懂,還是不敢懂,已經分辨不清。
甯瑪的腳像粘在地上一樣,她摳着手低頭,開始反思。
可能是這幾天以來,周亓諺沒有真正生氣過,和其他一些奇葩的遊客比起來,脾氣還怪好的。
一起坐小電驢,吃飯,還去過她宿舍。這樣的相處,好像漸漸模糊了她和周亓諺之間,甲方乙方的關系。
甯瑪竟然神奇的在一個外來旅客身上,找到了平等的感覺。
她為自己的卑劣而羞愧。這不就是傳說中的蹬鼻子上臉嗎。
最終,周亓諺打破寂靜。
他冷笑:“甯瑪,到底是誰更兇,你欺負我過幾天就走了是吧。”
甯瑪心中一緊——竟然被周亓諺看穿她的本質思維。
“對不起……”小姑娘把頭埋得更低了,她似乎本能就是回避矛盾,一切先道歉再說。
周亓諺皺了皺眉,看着甯瑪重新給他道歉,他反而不舒服起來。
“啧。”周亓諺雙手環抱,依靠在桌子邊。
他好像更希望看到甯瑪叉着腰,支棱起來的樣子。像高原抑或沙漠中開出的花,熱烈明媚,敢愛敢恨。
她本該如此,但總是下意識的小心謹慎。是他剛剛口不擇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