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一刻不停地指教,撥正,對邊界感的嚴格把控,用尺子在度量孩子的人生,為确保他們的軌道運行正确,必須不出半分差池,才能擁有書香門第該有的體面事業與輝煌将來。
最終,不論真實的個性如何,起碼要具備看起來很有素質的外形和談吐。
某種共通的感受,從李疏珩提起他的父母開始。
他在家裡被訓練到沒脾氣,筷子交叉拿都會立刻被趕下餐桌,去旁邊鼻子頂牆站着——學不會規矩就别吃飯了。
江萌自認為在規則的執行上要差一點,縱然她表現得乖巧。
如果她是暗湧,李疏珩就是已然被磨平的淡水湖。
他優秀得如同機器運轉。
“陳迹舟好像一直很受女生歡迎?”
有人在打球,十分矚目,操場旁邊圍了一群放學都舍不得離開的女同學,李疏珩出聲時,腦袋偏到那個方向,眼神與許多人一起,落在少年張揚的氣場裡。
江萌習以為常,懶得往那邊看:“是啊,體質問題吧。”
“體質?”
江萌想了想:“就拿明星舉例吧,有的明星長得特别帥,業務能力特别強,舞台魅力也是杠杠滴,不過就是火不起來。但是有些明星呢,長得像個奇行種,那大餅臉像被搓衣闆拍過一樣,成天舞台劃水,人氣值還是top,你說氣不氣人。”
江萌越說越是氣呼呼的,手臂都環起來了,蹙眉的小表情,俨然是想起了美強慘的自擔和奇行種的對家。
李疏珩總結了一下:“就是命吧。”
随後,他把話題拉回到陳迹舟身上:“命犯桃花。”
江萌覺得他這個詞總結精準,展顔一笑:“有文化。”
今天有一點火燒雲,在暖橙色的天光裡,江萌笑得粲然,她對上李疏珩稍顯沉靜的眼睛,表情慢慢收斂。溫和的傍晚,對視了幾秒,兩人都覺得應該說些什麼,于是幾乎是同時出了聲——
“你為什麼會跟他成為朋友?”他問。
“你跟他是不是有什麼矛盾啊?”她說。
話題居然同時落在了第三個人的身上。
然而誰也沒有來得及回答,身後有認識的人過來拍了拍江萌的肩:“江萌,你爸爸越來越帥了。”
她一擡頭。
江宿立在門外綠化帶一側,橫斜的竹影之中。
江萌跟李疏珩告别,在爸爸的注視下飛快地跑過去:“你今天怎麼來接我啊。”
“我來接你都很稀奇了?”江宿淡淡一笑說,“看來很久沒來了。”
他接過江萌脫下的書包,拎手裡:“怎麼又沉了。”
江萌笑笑說:“我們已經進入高三備戰期啦。”
江宿每次都掐點到,門口沒車位,他的車隻能停在很遠的地方,但大多數時候,他隻會等在車裡。
很少有這樣的機會,江萌走在爸爸的身後,落在他的影子裡,像被保護。
“那個男同學是班裡的?”江宿問她。
“不是的,我沒早戀啊,他是搞攝影的,”江萌趕緊搖着腦袋撇清關系,“他給我們都拍了很多照片,也給我洗了幾張。”
江宿慢了慢步子,等江萌走到他的身側:“我看看。”
江萌把照片遞過去。
他看着其中一張,稍微久了些,眼底露出一點自然的笑意:“這張漂亮,笑起來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江萌隻瞥了一眼照片,又緊盯着爸爸的臉色,快速地笑了一笑,很快,笑裡便湧起許多五味雜陳的感情,喜悅、酸楚、或是追懷。
她說:“你還記得我小時候呀?”
“有張照片很像,”他回憶着,“回去找找看還在不在。”
安靜的車裡,江萌發現爸爸今天可能心情不錯,沒再逼問她李疏珩的事,看起來他不打算再懷疑什麼。
她想起剛才李疏珩那個被忽略的問題:
你為什麼會跟他做朋友?
如果他不問,她不回憶,差點都忘了,她跟陳迹舟做朋友的經曆,也算和爸爸有關。
江萌的好朋友是經過父母篩選的。
她從小被明令禁止和外面髒兮兮的小孩玩,他們來路不明,天天在外面跑啊鬧的,爸爸媽媽不喜歡。
而她留在身邊的朋友們,謝琢就不用說了,祖輩富庶,行業龍頭企業家的公子哥。
陳迹舟的優勢,江萌倒不是很能看透徹。
王老師在學校的那套兩層樓小獨棟,什麼都好,就是房齡太老了點,八九十年代建的,梅雨天容易有些滲水之類的麻煩,有的時候水積多了,從院子裡下水的洞口淌出去,那裡動不動淤起幾層薄薄的青苔,江萌有幾次過去玩,見王老師蹲那兒,一邊費勁地刷地,一邊說讓她自己找零食吃。
他的老式别墅裡,處處有着縫縫補補又三年的簡陋。
她不知道陳迹舟的外公有什麼過人之處,讓父親對這位長輩十分尊敬。
那天,江萌跟着爸爸進家門,她等着開門的時候掏了一下口袋,裡面一顆珠子滾到地上,一下就溜了很遠。
她沒來得及撿珠子,先把掉在腳邊的一個小零食拾起來了。
江宿的視線掃到牆角,又看向江萌:“和誰出去玩了?”
彈珠能是什麼好東西?
趴地上玩的。
她還沒回答,便聽爸爸說道:“不要什麼髒東西都往家裡帶。”
江萌正準備過去撿彈珠,被他說得愣在那裡,不知道還該不該要。
“是舟舟給我的。”
他們說,他的外公是黨委書記。
在她還不知道這個複雜的職稱怎麼書寫的時候,年紀小小的江萌就了然,那是很了不起的人物,會讓她一向大義凜然的父親彎下高貴的腰身,主動拾起一顆兒童彈珠。
江宿:“扔在門口很難打理,自己找空間收拾起來,别到處亂丢。”
彈珠從男人幹燥的掌心慢騰騰地滑入玄關的儲物籃。
他冠冕堂皇地丢出一個理由,再順着台階而下,好自然地接納那并不讨喜的“髒東西”。
他英俊,清冷,深邃,是許多年輕女孩的夢中情人。
可他自私,虛僞,也涼薄。
人人都說,父親在家中的作用是頂梁柱,江萌隻覺得,她的爸爸像極了一面網。
讓她能夠呼吸,卻無法脫離。
小小的江萌隐約意識到,她和陳迹舟的這段友情關系,是可以進行下去的。
半小時前。
小男孩跑到她的班級找到她,鼻子和手掌一齊貼緊了窗戶,一張生動的臉出現在幼兒園教室漂亮的窗花之間:“江萌江萌江萌,出來出來出來,江萌江萌江萌,出來出來出來……”
他在門口念了好半天的經。
江萌隻好迎了過去。
陳迹舟是從大太陽底下一路狂奔過來的,額頭還汗涔涔的,氣都沒喘勻,把手一伸,“喏,給你一個特别的彈珠。”
透明的珠子,被火熱的紅色點綴。
她問哪裡特别?
他把它舉到陽光底下,江萌順着他的動作看去,又聽見他說:“能不能看出來,這個紅色的地方連起來,就變成了一個形狀?”
江萌看不懂,隻盯着他的臉看,看他亮亮的眼睛,看他臉上的光暈。
小時候的他樣貌清秀,皮膚雪白,五官立體漂亮,臉又小小的,特别像個文氣的小姑娘。但是開口就不像小姑娘了,一開口就成了頑皮讨打的小纨绔。
随着長大,童年的分辨率越來越低,那些畫面,對如今的她來說,遙遠得宛如前世電影。
可她清楚記得,她問他:“這是什麼。”
他鄭重地告訴她:“這是心髒。”
她第一次知道心長什麼樣子,又接受它以一塵不染的狀态被過渡到她的手中。
最透明的心境,最無暇的奉送,不能夠被功利牽連。
是陳迹舟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