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伏微說。

“快除夕了不是？”伏野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冷，“回來陪你過年。”

電話那頭的伏微短暫地沉默了幾秒，似乎沒預料到此時此刻伏野就站在客運中心的候車廳裡跟她通着電話，這消息來的猝不及防，伏微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她終于不再像剛才那樣故作輕松地笑，而是換了隻手拿手機，聲音也比剛才啞了許多。

明明昨天下午才剛剛考完試，今天一大早居然就已經在車站的候車室？隔壁鄰居家的小孩也讀高中，考完試當天晚上就跟朋友一起去附近的音樂酒吧看了場小型演唱會，因為是男孩子，他的父母甚至都不擔心他們徹夜未歸。

而她的兒子卻打電話告訴她，因為快過年了，他得回家陪她……

伏微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右上角的時間，開始懷疑自己這通電話打的是不是有些太晚。

要是再早一些就好了，她的孩子就能跟别人家的小孩一樣了……吧。

真的能一樣麼？伏微不知道。

她有些無奈，甚至無助，在電話裡支支吾吾了好一陣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恍惚中好像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跟在她身後一蹦一跳地長大，再一點一點離她越來越遠，遠到光是用這雙眼睛看着，她的胸口都會不自覺地發悶，胃也翻江倒海般脹痛，像是剛剛經曆過一場驚天海嘯。

伏微又說：“兒子，要不……你跟你朋友在二經多玩幾天再回來？寒假太長，要是現在回來，得有大半個月見不着他們——”

“不用。”伏野打斷了伏微略帶生硬的讨價還價，深吸一口氣，笑的有些牽強：“媽，真的不用，我在二經本來也沒交到幾個朋友。再說了，人家也是要回家過年的，我總拖着他們算什麼事。”

“拖”這個詞用的有些奇妙，可伏微說不上到底是因為什麼，隻好作罷：“這樣啊。”

她兒子是什麼性格的人伏微再清楚不過，從小到大無論是家裡，還是學校的瑣事基本用不着她操太多心，伏野會堅定地站在她身邊。

以前小的時候總是鼓着嘴巴把她的手牽的很緊，又害怕，又勇敢。

後來長大一點，伏野會張開雙臂擋在她身前，像隻護食的小狗。

再後來，她甚至要擡頭才能看見伏野那雙淺色的眼睛，他還跟以前一樣站在她身前，面無表情地替她擋下所有的嘲笑。

所以無論剛才這番話到底是不是伏野随便找的托詞，伏微都知道，她永遠都改變不了什麼。

人過中年又容易胡思亂想，一旦想起來之前的事，伏微就整夜整夜的失眠，或是在某個淩晨被噩夢驚醒，然後在窗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直到第二天天亮。

看着斑駁淩亂的光影慢慢從陽台的地闆上延伸過來，最後将她徹底包裹起來，伏微才覺得自己短暫地活過來了。

最近幾年伏微尤其後悔，特别是聽見鄰居當着她面說：“伏微你真厲害，能把寶貝兒子教的這麼懂事。”

十幾年前伏微覺得這是一種誇贊，但現在，她隻覺得這些話是一條冰冷刺骨的鐵鍊，一頭綁在自己的手腕上，另一頭，鎖在伏野的脖頸上。

她就這麼牽着伏野，走了十幾年。最後走得鮮血淋漓，面目全非。

“那好，等下媽媽就去車站接你。”伏微無奈道。聲音發出來的那瞬間，她自己都覺得難聽。

伏野聽完笑了一聲，說：“不用，我現在已經認識路了，不會再像兩年前剛到這的時候一樣，那麼容易就走丢了……而且就兩個小時。”

伏微沒再說話，隻是用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兩個小時後，伏野在規定時間内出現在小城的車站裡。環繞在他周遭的依舊是聽不懂的方言，還有帶着口音的外地人。

伏野推着自己的行李箱排隊出了車站，踏下台階的瞬間，他擡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

雖說在電話裡被拒絕，但伏微還是來了。她穿着件黑色毛呢大衣，懷裡還抱着一束耀星花，就站在車站出口的樹下，盯着那扇玻璃門看。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小野──”見伏野出來，伏微這才露出了笑，往前走了兩步沖出口那邊揮了揮手。

“媽？”伏野眨了眨眼，走過去接過了她手裡的花，“你怎麼來了？不是說我自己回家就行嗎？”

“都好幾個月沒見了……媽媽實在想你呗。”伏微擡起胳膊，右手無力地揉着伏野的頭發，“喲，剪頭發啦？是不是在學校被老師說了？沒跟人家起沖突吧？”

“沒。”伏野搖頭，把伏微的手拉下來，攥在了手心，“之前頭發太長擋眼睛，看不清黑闆。”

說完這話，伏野覺得有些耳熟，又忍不住回想起跟沈雨上在台風天裡的初見。

伏野忍不住笑了笑。

伏微難得看兒子笑，她嘴角跟着稍稍上揚，用食指點在了伏野的眉心，然後輕輕一推：“想什麼呢？看你笑的這麼開心……我寶貝兒子該不會是有喜歡的女孩了吧？”

“……”伏野怔了下，才緩緩開口：“媽，你以後還是少看點青春偶像劇吧，都多大歲數的──”

“呸呸呸。”伏微使勁敲了一下伏野的額頭，“你也給我呸掉。”

伏野有些無奈，他聳着肩膀一臉不情願：“呸。”

“你媽我不管什麼歲數，站在你旁邊那都絕對給你長臉。當年咱們剛來這的時候，鄰居還問咱兩是不是姐弟呢……”伏微的眼睛很好看，眼珠的顔色跟伏野的一樣，稍微有些淺，尤其被暖黃色的陽光這麼一照，像顆不摻任何雜質的玻璃球。

她笑着把雙手揣進衣兜裡，又問：“你沒忘吧？”

“行了行了，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伏野笑着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把視線轉移到了路邊的停車位裡，“秦正他人呢？”

伏微的臉色瞬間就冷了下來。她抿着嘴唇擺了擺手，神态很是輕松：“離了。”

“……”離了。這語氣，好像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情。

伏野的手指緊緊貼在耀星花的花瓣上，露水沾濕了指腹。他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扣在伏微的卷發上，随手把帽檐往下一壓，看不見那雙與他幾乎完全一緻的眼睛。

“哦。”伏野從兜裡摸了煙盒出來，取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根。白霧缭繞，伏野深吸了一口氣：“因為什麼離的。”

“誰知道呢。”伏微低着頭，“可能遇見了個比我更年輕更漂亮的吧。”

看，又在騙人了……跟他騙人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伏野沒再說話，隻是偏過頭輕輕“哦”了一聲。

“走，我們回家。媽給你做你小時候最愛吃的紅糖糍粑……”

“現在不愛吃，太甜了。”

“那做個魚香肉絲？”

“太油了。”伏野忍不住打趣。

“那……麻婆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