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召見趙嬷嬷,是個什麼意思。
和趙嬷嬷有關的事情,已經都過去了很久,父皇是想查什麼?
那天的青竹林下,天乙帶來的消息讓張瑞平想了很久,有好多疑問,被一陣一陣的蕭瑟聲響堵在心裡。
從京城離開到東陵省,張瑞平路上的所見所聞讓她的心裡悶悶的不透氣,此刻渴望一擊重拳,打通全身經脈。
而張瑞平所期待的重拳,終于在八百裡加急之後到達了京城。
一擊便驚起千層浪。
調糧使蓄意制造東陵水患,三千流民喪命的消息震驚朝野!
此消息傳到嘉和帝的耳朵裡,眼下正召群臣前來金銮殿議事。
到達停靠馬車的西角門,馮梓樹和柳惠先下車碰了面。這件事和馮梓樹關系最為緊要,畢竟是他點了李滿乾和季如風做的調糧使。
師徒兩人下了馬車相顧無言,君心難測,他們并無全身而退的辦法,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師相。”
柳惠喊了馮梓樹一聲,不知道這句會不會是二人之間的最後一句。
馮梓樹為這一聲沉沉歎了口氣。
他的諸多學生裡,在他看來,唯有柳惠最聽話,即便他有時做事有些糊塗。
馮梓樹沉下聲音,叮囑道:“待會兒進了殿内不要先說話,能少說就少說,能不說就不說,也無須為我出頭,但該給的反應不要少,明白嗎?”
路上能交流的時間很短,馮梓樹說完這些,就已經要排隊進殿了。
柳惠點了點頭,二人隔開一定距離,馮梓樹先進了殿内,摻在幾個官員身後,柳惠才如剛到了般跟在其後。
金銮殿内燃了極重的龍涎香。
殿内壓抑的氣氛鋪開,每個人進來時被嗆,不自覺地要輕輕重重地咳嗽幾聲,隻有馮梓樹忍住一聲不發。
馮梓樹早先看過那個從東陵省發來的折子。東陵省上發的折子也不止這一封。 像彈劾李、季二人冒犯一省夫人的,這是小事,能壓就壓下去了。
而現在呈報的是國事,他若敢壓,上頭坐着的帝王就敢削去他的腦袋。
嘉和帝二十年不上朝,如今為了李、季二人制造的東陵水患破了規矩,坐上了那金龍寶座,也壞了自身修行,臉色自然難看。
面對一進來就像病秧子一樣咳嗽的群臣,發了怒,“不願意進來議事的都滾出去!瞧瞧馮國相,你們的身體就弱到聞不得熏香了?”
群臣噤聲。
本來今日應當重點批判的對象就是馮國相,陛下卻在一開始誇了他。
站在馮梓樹身旁的幾個臣黨,實在拿不準主意。
方才如何不動聲色地遠離,現在就如何不動聲色地靠攏,引得馮梓樹側目一陣。
馮梓樹并不因此掉以輕心。
陛下常罵人,不常誇人,事出反常,多半不是什麼好事。
借着這股氣,嘉和帝将奏折摔了下去,讓衆臣傳閱,馮梓樹早就看過,也不裝模作樣細看,大概看了一眼便合上,遞給旁邊的人。
這折子不知有何威力,是看過一個臣子,跪一個臣子。
等到了柳惠手裡,見大家都跪了滿殿,記着馮相在殿外交代他的話,便也跟着跪下。
滿殿臣子皆跪,嘉和帝怒氣沖沖,“原來朕不曾知曉,你們便是這樣對待朕的百姓!朕的子民!一個個中飽私囊,毫無建樹,朕要你們幹什麼!!!”
嘉和帝随手一揮,大殿上噼裡啪啦碎了一大堆精美物件。
個個價值千金,随便幾件都能賣上千金,換成一車又一車的糧食,被嘉和帝付之一怒。
許多臣子,今天才見識了何為雷霆之怒。
底下群臣便開始痛哭流涕,哭到情深意切處便像真的一樣,還要在長哭短吟的換氣時道上一句,“陛下息怒啊——保重龍體要緊——”
完全是末朝蕭條之色。
嘉和帝見了眼下這境況,自己心裡多少有點數,自從敖子龍辭官之後,他的璧國,已經沒有人能替他出出主意了。
怒氣和哀傷交織沖抵,他震了震龍椅,卻被漫天哭嚎遮掩住。
常公公頗有眼色地揚了揚拂塵,尖聲細語如公雞蹄鳴,蕩開寰宇,“安靜!”
事情已經發生了,也鬧出了這麼大的聲音,嘉和帝在位期間,決不允許有這麼一大塊污點。他必須要找到一個人,能夠承擔起所有罪責。
思來想去也就一個馮梓樹。
但馮梓樹又很好用,嘉和帝有些舍不得。
馮國相看出來皇帝的為難之色,主動道:“陛下,李滿乾、季如風二人是臣推舉做東陵省調糧使,二人雖已斃命,但法理仍在,天命猶存,不能叫此等烏煙瘴氣在朝野竄動,臣願辭去國相之職,告老還鄉,以慰民心。”
聽見馮梓樹這樣說,嘉和帝還未有所反應,底下的臣子先開始一個跟着一個,像冒春筍一樣抗議。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們大都是馮黨。馮梓樹若是自己請辭了,倒是清淨了,但日後他們能找哪棵大樹避風乘涼。
哪棵都不如眼前先抱緊這棵。
“陛下,馮國相為璧國鞠躬盡瘁,勞碌半生,勞苦功高,不可因這一事而此去國相啊!”
“陛下,萬萬不可!無錯卻受過這是要叫天下讀書人心寒啊!”
“陛下,李滿乾和季如風的錯誤不能賴在國相身上,國相是清白的!”
群臣這般擁護馮梓樹,嘉和帝反而心裡有些不順暢,他點了一直不發言的柳惠出來,
“柳愛卿,你怎麼看。”
“臣以為……,雖然國相曾是臣的老師,但臣首先是璧國臣子,不能因一己之私而為老師求情,所以臣不會為馮相求情,陛下的意見就是臣的意見。”
柳惠說了一通等于沒說。嘉和帝倒很是受用,沒有再揪着柳惠往下問。
嘉和帝閉目沉思,而後緩緩開口:“朕,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此話一出,戶部尚書孟昶早就醞釀好了情緒,站了出來,視死如歸道:“天災人怨,國難家苦。臣願以己之殘軀,交代于天下黎民。”
馮梓樹快速看了一眼站起來的孟昶背影,很快将眼珠轉了回去,為今之計……孟昶為他擋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朝中無人為孟昶說話。
一陣沉默過後,似乎也就是默認這件事了。
議完李、季二人的過錯,新的問題随之而來。調糧使已死,那麼吉壤的流民問題該派誰去做新的調糧使。
有了前兩輛車之鑒,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調糧使其實并非美差,稍微幹不好那都是要掉腦袋的事情。
于是和前一次指派調糧使形成鮮明對比。
大家互相推脫,無所不用其極,有說自己家中八十歲老母需侍奉,有說自己身體羸弱不勝奔波,更有甚者主動承認自己能力不行,無法擔當大任……
就是甯肯被貶,也不要趟上這次渾水。
偌大朝堂,天子門生,竟無一人敢站出來!嘉和帝面色一黑,明顯不悅。
馮梓樹倒是想起來一人,很是合适,不過身份上不太方便。
“陛下,臣願薦一人做新任調糧使。”
嘉和帝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靜祥長公主殿下随調糧使一路前行,頗受民間愛戴,在東陵水患中也發揮了突出作用,令人刮目相看。既如此,想必已熟知流程,不如讓公主殿下承繼這份職責。”
讓張瑞平當調糧使?
底下的馮黨都覺得馮梓樹瘋了!
他們不是剛剛才針對過她麼?再者,這樣讓他們怎麼從中撈油水?交手兩次,都知道張瑞平又不是個好惹的!
“陛下,我朝還未曾有女官前例,請陛下三思啊——”
馮黨第一次當堂和馮梓樹唱反調,連嘉和帝都有些看不懂了。
馮梓樹輕松化解,“無需設女官。殿下是陛下親出,代陛下關懷流民本是應盡之義。”
見馮梓樹是鐵了心要這麼做,馮黨雖然心裡不忿,但争辯一兩句也就夠了。
真要人看出來他們内部不合,那可就遭了。
眼下沒有人願意冒險當吉壤省的調糧使,讓長公主去也沒有意見,這件事便也在無聲中敲定了。
議完事程,群臣合該散去,嘉和帝在最後卻獨獨留下馮國相一人。
“馮相留下,朕有話單獨和你說。”
群臣皆摸不到頭腦,隻能一個接着一個離開,朝上的臣子愈來愈少,到最後底下人都走淨了,隻剩下馮梓樹一人。
空曠悠長的殿宇,連說話都顯得有些冷清。
嘉和帝目色示意,常公公馬上道:
“給國相賜座——”
馮梓樹惶恐,隻聽嘉和帝道:“你年紀也大了,也是不容易,能坐着就坐着,璧國還需要你效力。”
這樣說,他便從善如流地坐下。
嘉和帝命常公公遞上一份精緻錦盒。
馮梓樹先擡眼看了一眼嘉和帝,才接過手,小巧的紅檀木盒,輕輕一掰搭扣便能自己打開,裡面隻有一張薄紙。
細聞還能聞到一股從人體中取出的惡臭味道。
這是……馮梓樹不自覺瞪大了雙眼,老掉的上眼皮耷拉着,更顯辜态。
“這是朕的弱水送回來的證物。”
嘉和帝開口道。
“本來會被送到大理寺,同李、季二人的謀殺案一同提交在今天的朝堂上,被朕的人截下。”
馮梓樹懂了,嘉和帝這是在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