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東西一出現,必須徹查。這就不是單單死一個孟昶這麼簡單的事,他的官場生涯、朝堂的各方局勢都要發生嬗變。
馮梓樹心裡感覺自己确實是老了。
各方面皆不如從前,才會如此疏于防備,差點讓一個初出茅廬之輩拿住七寸。
馮梓樹無話可說,深深歎了一口氣。
針對長公主殿下是皇帝私下叫他做的事情,所以這件事被皇帝拆穿,馮梓樹也并不慌張。
隻是将盒子合上,實話實說:“陛下,臣老了,殿下也在慢慢長大。”
就像曾經再怎麼巧奪天工的雕梁終有一天也會歸于腐朽,他現在做事也會出現不可彌合的漏洞。
嘉和帝沉默地看着他,過了陣才下定決心,“今後她的事情,你不必管了。”
馮梓樹應允,心裡送了一口氣,而後退下。
嘉和帝待他還是能說的過去,畢竟是十幾年君臣,有一定的默契和情懷在。
但這份情懷能撐到幾時?
今天的場面,馮梓樹明顯感覺底下的人有了不服之心。
就像皇帝想要打壓公主,一個正在走下山路,一個正在走上山路,短暫一比,望公主猶如蝼蟻。
可那一天沒有到來的時候,誰能看得清山腳下的究竟是蝼蟻還是太陽。
馮梓樹以為,張瑞平藏了很多東西。比他們現在所看到的,還要多。
而他的國相之位,也總會換人坐。
馮梓樹走後,常公公眼尖人精,立刻察覺出來皇帝的心情不佳,湊近道:“陛下,方才郦宮苑的人來請,小公主想您了。”
嘉和帝這般年紀,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含饴弄孫。
皇帝會心一笑,臉上的笑容卻轉瞬即逝。或許是人老了,開始喜歡回憶過去的事情,他最近一直會聯想……
他想到了另外一個孩子,本來……是絕對不會讓她出生的一個孩子。
稀裡糊塗地活到了九歲。
九歲時想處死,後來又不知怎的僥幸活下來了。
過了十一年,已經暗中有了自己的勢力,開始與他叫闆。
一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發生了。
想到這裡,嘉和帝握緊了拳。
“陛下……”
常公公的一聲聲呼喚,嘉和帝回了神,也沒有心思再去看小公主,他馬上要查清楚一件事。
一件關乎現在的陳年往事。
“不,常忠。”嘉和帝喚了常公公的全名,臉色嚴肅,“帶她入宮住下。”
這個‘她’,皇帝打了一個啞迷。
在宣紙上寫下了“飛霜任青女,賜被雙吉宮。”十個字。
青女為‘婧’字,雙吉為“喆”字。
常公公心裡細細一琢磨,結合宮裡的花名冊,便将此人摘了出來。
那原來是皇後宮裡的人,後來才被陛下收為他用,不過現在正在京外閑置着,沒什麼作用了。
不知道陛下怎麼想的,為何三天兩頭要召見這麼個人。
常公公生平記憶裡,是很平常的一個炎炎午後。他完成了皇帝交待的事務後,躲在隔間裡摸冰取涼。
偶然聽到幾個小太監叽叽喳喳吵鬧,像是在說誰死了。
他頓了一會兒,反應過來。
……
嘉和四十八年六月廿三午時,東陵水患議事剛剛完畢,原戶部尚書孟昶,革職處死于玄虎門大道,時三十有五。
……
孟昶死了。
常公公都有些記不清他的模樣,隻記得約莫是馮黨的人。
在他看來,這麼做是值得的。
孟昶是替馮相而死,解了兩邊的困,皇帝和馮相都不會虧待他的後人。
一時之得失并不重要,留下種子才有重新興旺的機會。
東陵水患鬧到了京城,馮家和柳家依舊風生水起,最終以孟尚書的替死為結局。
平淡的,卻恰恰真實。
天乙從京城回來将消息傳到,張瑞平再一次對朝局大失所望。
她雖時常看不起那群上朝的人,卻也希望能有一天,有人能擦亮眼睛。
可惜某些人的眼已經瞎了,擦是擦不亮的。
就像她曾經試圖改造李滿乾和季如風,才幡然悔悟,有的人永遠就是那個樣子,就像狗改不了吃屎。
天乙摸了摸腦袋,“殿下,這次馮國相推薦殿下做調糧使,似乎有示好之意?”
為慈父山刺殺?還是東陵水患栽贓?
張瑞平隻是冷冷提醒:“他是父皇的國相。”
向她示好?
“一臣不事二主。馮相比我們明白。”
馮國相退了一步,是為了局勢而退,一旦有機會還會反撲回來。
真信了她就傻了。
在東陵省耽擱的數日,張瑞平似乎沒有任何收獲。
但也許——她站在城樓,擡頭向内望去,今天是她待在東陵省的最後一日。
再不動身,李采薇的聲音就要在她的耳朵邊起繭子。
城牆裡面是夾道送别的東陵百姓,萬人空巷、人頭攢動,她的馬車停在一邊,有不少人往裡面投送肉食、蔬菜、大米,生怕她在路上吃不飽,場面甚是壯觀。
“殿下讓我們吃飽了,我們也不能辜負殿下!”
“殿下——一路保重——”
“殿下,有空一定常回東陵省看看!”
謝敏站在城樓之下,親自送她出東陵省。馮卿甯在她之前先動身回京,打算之後遍遊各地将柳兼捉拿歸案。今日張瑞平是見不到了。
粟依夾在人群中向她揮手,張瑞平同樣記得這個敢為人言的姑娘。
據謝敏所說,粟依和徐福丫已經被謝敏收為義女,吃住都在湘妃館,平時在也館裡幫忙。
“姐姐,再見!”
往日那些親切面容,在這一刻定格。
張瑞平坐上馬車,放下車簾,車裡同坐着李采薇等人。
馬車的車輪開始轉動一周,随凹凸不平的路颠簸,李采薇才放下心,應該不會有第二個季如風來攔下馬車。
“殿下,您在吉壤打算待多久。”還未到吉壤省,李采薇先行問道。
李采薇分析張瑞平的處境已經很危險了。一來,她已經暴露了她的暗線,二來,她現在是公開和朝堂叫闆。
雖然京城暫時還沒有動作,正是沒有動線才更值得警惕。
張瑞平頓了頓,“你覺得,京城那邊要動我?”
“不會的。既然他們敢讓我到吉壤省做調糧的事情,目前是不打算動我了。”
聽張瑞平話裡的意思,和李采薇自己的想法并向兩路。
“估計是在動我之前,想搞清楚那件事。”張瑞平繼續道。
她也是想了很久,最終才确定下來,應該就是那件事。
李采薇問具體是哪件事,張瑞平三緘其口。恐怕是已經涉及了一些機密,李采薇便不再問了。
張瑞平是怕和李采薇說了,會讓她走的更快,畢竟那件事和欺君有關。
和敖子龍小小的欺君不同,張瑞平欺君是整整欺了十一年。
“殿下,我們七月份必須要到南直隸。”見張瑞平不甚在意,李采薇忽而強調。
“我們西陵有個算命很準的算師,叫夏先生。我們那裡的風俗便是遠行之前必須找人算一卦。”
“我走之前,算的卦象是‘大兇’,不宜往北宜往南,七月之前入南關可避災禍。”
李采薇說的煞有其事,張瑞平也隻是笑了笑。
“殿下别不信,此人在我們當地小有名氣。俗話說得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殿下出了事,我怎麼和娘娘交差。”
“嗯。我盡量不拖。”
對于張瑞平個人,她是極其讨厭這群虛張聲勢、怪力鬼神的神棍。
如果有一天她當上皇帝,遲早有一天要将這群神棍綁起來倒吊在樹上用皮鞭抽。
隻是……,一想到李采薇的來曆,想到宮裡還有人在等她,心裡有一塊地方莫名地有些柔軟起來。
但張瑞平沒和李采薇說,她這次去吉壤省,是要鬧一番更大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