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我知道,那你以後不會穿了吧?”
程荔緣:“我都把球衣還給他了。”
甘衡:“嗯。”
程荔緣有點後悔,不知道話題為什麼偏到了這裡。
甘衡:“我以前做得不好,這次我會學着用你的方式相處,就從普通朋友開始,好嗎?”
他語氣很平靜,像船舶駛入港灣。
程荔緣突然不想看他眼睛,她移開視線,目光落在沙發上那本書上。
有點眼熟。
過了一秒,程荔緣突然想了起來,這本書是她的。
“你小時候從家裡帶來的,落在我家書房了,我翻出來的,”甘衡說着,起身挪近,把扉頁翻開,“你小時候特别喜歡看這一本,看了好幾遍。”
程荔緣臉上湧起熱氣,結果甘衡卻還是把扉頁上幼稚的筆迹念了出來,是一個瑪麗蘇英文名和距今兩百多年的日期。
現在看來特别孩子氣。
“你别念了。”她起身要去把書拿過來。
甘衡卻沒有笑,兩手握着書的硬殼封面,翻到他剛剛讀到的那一章節。
程荔緣不敢硬搶,甘衡力氣很大,她知道他會借力将她拉過去,她左邊膝蓋跪在沙發上,右腿踩在地毯上,謹慎又躊躇地看着甘衡。
甘衡遺憾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紙上,專心讀出她當初用綠色馬克筆勾畫的段落。
他音量不大,就像他平時對她說話一樣的語氣。原文是英文,他卻用中文念出,仿佛早已倒背如流,爛熟于心。
“我現在跟你說話,并不是通過習俗、慣例,甚至不是通過凡人的□□,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說話;就像兩個都經過了墳墓,我們站在上帝腳跟前,是平等的,因為我們是平等的。”聲音落定,如星子落在湖面,光的碎片歸入音的廢墟。
程荔緣的第六感失靈了,以前甘衡假裝真誠時,她總能看出來,這次她不能。
沉默蔓延,窗外沒有霓虹光污染,竟然能看見星夜,客廳光線柔和,灑落在他們之間。可能過了一分鐘,也可能過了很久。
很多委屈的回憶争先恐後湧上來,紛掠眼前,勾起早已沉澱的情緒。
心底有另一個聲音說,說不定接受這個請求,會是一個給他們關系徹底畫上句點的機會。
……不,還是别麻煩了,直接拒絕吧。她不想再和他糾纏了。
程荔緣考慮着措辭,打算拒絕甘衡。
“你自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想法到了嘴裡,居然一百八十度轉向,她來不及阻止自己,一句話就說完了。
甘衡幽暗的眼裡有什麼驟然被點亮。
程荔緣怔住,身體緊繃了一下。她到底還是聽從了另一個聲音。
話已出口,再糾結也沒用,這是她能給出的最大限度的回答,前後都留有餘地。
甘衡隻是要求當普通朋友,如果拒絕了,反而證明她一直放不下。
甘衡輕輕吸了口氣,朝她微笑起來:“對我來說這句話就夠了,謝謝你。”
說完他舉起那本書晃了晃:“可以再把這本書放我家一段時間嗎,我很喜歡。”
上面不知道還有哪些她當時寫下的幼稚批注,但程荔緣點了點頭。
空氣裡緩慢流淌的東西仿佛稍微加速,她隐約感覺再待下去不妙。
甘衡一直盯着她。他小時候這樣做的時候,她并不覺得哪裡有問題。
現在他是個高中生,身材完全發育,比很多成年人都修長挺拔,即使穿着軟軟的柔滑的睡衣睡褲,也能看清軀體輪廓,甘衡不止打冰球,也會其他很多運動,肌腱發展得很好。
他的目光給她一種讓她不安的存在感,就好像她再不走會發生什麼。
甘衡:“有點晚了,我送你出去吧,幫你叫個車。”
程荔緣心裡驟然一松:“好。”
他站了起來,眉眼被頂燈照亮,很清透,沒有一絲壓迫感,仿佛剛剛那是她的幻覺。
車來了,甘衡還是穿着睡衣,拉開後車門,手放在上面免得程荔緣撞到腦袋,等程荔緣坐進去,他關上車門,站在原地對程荔緣招手,目送她離開。
過了兩天,甘衡在第一節課前出現。
“甘衡同學,蕭阙說你身體不舒服,沒事吧?”付梓佳主動關心,不過臉上仍然有一絲腼腆,問出這句話對她來說,還是需要很大勇氣。
“沒事,感冒發燒,”甘衡對她說,很正常的同學回答,卻讓付梓佳高興地回到了座位上。
吳放在後面低聲對陳汐溪:“社恐的付梓佳同學都因為他變社牛了。”
陳汐溪面無表情指了指貼在桌子上的課程表,表示他英語卷子還沒寫完,下節課要收。
甘衡轉過去,目光越過吳放肩膀,和他後面的程荔緣相接。
一抹淡笑掠過甘衡臉上,吳放還以為甘衡是心情好在跟他笑,瞬間肉麻得打了個哆嗦。
程荔緣避開甘衡注視,眨了下眼,目光垂落。
她想發微信讓甘衡别在班上這樣看她,最後還是忍住了。甘衡說的從普通朋友開始,她已經答應了。
開班會的時候,老馬宣布了一件事。
“學校社團在舉辦公益周活動,付梓佳,你來跟大家說說,”老馬示意付梓佳上台。
全班都看向講台,天天考試寫作業,發生一丁點不同尋常的課外活動,大家黑眼圈瞬間都淡了一個濾鏡。
程荔緣旁邊,捏着眼藥水瓶、假裝剛滴完眼藥水适應中,實際上一直閉眼昏迷的黃秋騰也睜開了明眸。
“什麼工藝周,要放假了?”黃秋騰如夢初醒般問她。
“……”
付梓佳站上台,打開PPT,把做好的海報放給大家看,“教育局公衆号在提倡創新公益活動,如果被選中,有機會赢得公益之星,我們一中社團策劃了一個,叫露營義賣助學山區……”
所有人都興奮地交頭接耳,教室裡變成了蜂箱,丁洋在下面大聲說:“是要去露營野餐秋遊看星星的意思嗎!”
全班哄笑,好幾個人在拍桌子,有人喊:“釣魚佬集合了!”“你古耐耐我也來了!”
老馬在黑闆旁邊打手勢讓大家安靜。
付梓佳連忙說:“不會過夜,計劃是白天上午九點半到下午四點半,露營地很安全也很正規,在盤錦山西側的溯溪峪,距離市區半個小時車程,到時候安排大巴接送。”
大家興緻高漲,幾乎全班每個人都報了名。
班會後,付梓佳來了甘衡這邊,文娛委員樊子倩也陪她一起。
“甘衡同學,我看你沒報名,是沒空去?”付梓佳小心翼翼問。
甘衡:“不是還有其他人沒有報名嗎。”他目光漫不經心,落在了程荔緣方向。
程荔緣心下一緊,側過身和黃秋騰說話。
付梓佳以為甘衡意思是為什麼隻問他,臉馬上紅了:“不是不是,這次給山區孩子捐助物資,我們還想錄個視頻,你是冰球運動員,我們想到時候請你給山區孩子說一段話,在活動現場錄,顯得更真實。”
程荔緣在跟黃秋騰說話,注意力卻分了一半給甘衡那邊。
她隐隐感覺緊張,生怕甘衡下一句冷不丁抛出一句崩人設的。
甘衡很和緩地說:“抱歉,當天有訓練,實在去不成,不過我會捐助物資,這個活動很棒。”發言完全符合他平時在大家心裡的印象。
程荔緣耳朵動了動。
“啊,沒關系,”付梓佳有點小失落,很快調整過來朝甘衡笑了笑,“訓練更重要,以後有其他活動我們社團再邀請你。”
她和樊子倩一起走了。
“甘草不去的嗎,那好可惜啊,你也不去,”黃秋騰哀怨地說,“我隻有跟陳汐溪吳放他倆一起混了。”
程荔緣下個周末剛好要回隔壁市看姥姥,老人八十歲生日,小時候姥姥很疼愛她,這些年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生日是每年為數不多全家都出席的日子。
去洗手間進了隔間,程荔緣聽到付梓佳在跟樊子倩說話。
樊子倩:“跟甘衡說社團資助的那兩個初三小妹妹體育都很好,将來有希望通過體育特長走出大山,說不定甘衡就去了。”
付梓佳:“哎,這樣說感覺不太好,好像給人施壓似的,甘衡自己的訓練肯定很重要……”
兩人說話聲遠去,出了洗手間。
晚上回到家,她姨媽跟她媽媽打了電話,說姥姥身體疲倦,生日想推遲,到時候元旦放假一起過。
“那下周末你想不想去哪玩?”她媽媽問。
“我們班有個公益活動,我報了名。”程荔緣說。
睡覺前,程荔緣編輯了一條消息,修改半天,發給了甘衡。
程荔緣:[真的沒空去班級活動嗎]
隻等了一秒,甘衡是秒回的。程荔緣點開語音。
甘衡:[取決于你去不去]
這句話他說的不高不低,沒有起伏,就是非常平淡的陳述。
程荔緣心口突了一下,算不上太劇烈的反應,更像慣性,如同一顆小石子投入湖中,小小的漣漪迅速出現,慢慢消失。
比起以前,沒有近乎悸動的感覺,但也有一丁點微妙觸動,這是青春期無法避免的。程荔緣很快平複了下來。
甘衡:[你去,我就跟教練說,訓練時間靈活調整一次]
程荔緣單手打字。
程荔緣:[我要去的]
甘衡:[嗯,那我也去]
程荔緣握着手機,嘴角放松了下來。甘衡以前似乎沒參加過這些活動,他要是作為冰球運動員錄一段視頻,對那些山區練體育的孩子應該很有幫助。
甘衡又發來一條。
甘衡:[下周末見]
程荔緣回了一個OK的手勢表情。
甘衡又發來一個晚安的表情,程荔緣收起手機睡覺。
恢複到普通朋友,可能是一段新的進程,也可能是列車到站靜止前那一段滑行。
心裡有期待,雖然很淡,程荔緣也覺察到了,她沒有像平時那樣把它壓回心底,想一切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