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珏身量過于纖細,看中的衣裳都需大改,隻得與翠娘另約日子再來取衣。因着肖鎮西提早打過招呼,待幾人趕到太仆寺,太仆寺少卿谷方雨已候在門口多時了。
“恭候大駕,肖将軍。”谷方雨老遠便望見了肖鎮西那頭神氣十足的馬。他耷拉着眼,打了個哈欠,慢吞吞地迎上三人。
肖鎮西将馬交給馬官:“谷少卿,少等了。我奉官家旨意教永和公主習馬,特地來此挑匹合适的……甲字房應當還有小馬吧?!”
谷方雨眨眨眼,遲疑着回道:“有是有,不過……”
“那就好,甲字房我熟,谷少卿不必陪同。”肖鎮西聽罷心中歡喜,不等谷方雨說完便揮手打斷。一行人風風火火,眨眼便沒了蹤迹。谷方雨張了張嘴,望着空蕩蕩的寺門,揉揉酸腫的眼睛,悠悠說道:
“算啦,反正有肖将軍在。”
說着又捶捶後腰。
“哎喲……今日這俸祿拿得可不冤……”
——
太仆寺掌天子王公五辂屬車,寺中馬匹品相自然上乘。孟珏一路看過,隻覺廄中盡是鳳臆龍鬐。
“珏娘,可有入眼的?”金烏将落,獨孤清華早早将鬥篷披了起來。“相馬就像交友,也不須定要挑那血統純正的找,相性相和最重要。”
孟珏眼睛不錯珠地盯着那些馬兒:“獨孤娘子說得在理,我隻覺各各都是好的。”
肖鎮西昂起頭,眼裡滿是自傲。
“這幾年受協定影響,金衛關系緩和不少,許多大宛馬傳入境内,我們也培育出不少耐力強精力旺的良馬。”
肖鎮西指着身側的廄棚:“從前種馬少時,躍靈還當過兩年母馬。那邊便是躍靈的後代了。”
孟珏定睛一看,果真比旁邊廄中的馬兒身量高上一些。
“你若看得上,在這間選一匹也可。”
孟珏點點頭正要細看,一道勁風卻倏然掠過頭頂。孟珏勉強護住揚起的長發,目光随風而去——一匹通體雪白的馬兒躍過欄門沖着馬場外的林子急馳而去。
與此同時,一馬官喘着粗氣跑了過來,望着那道白影直瞪眼。“……哎喲……我的馬王爺……又跑了……”
“又跑了?!”肖鎮西一個翻身坐到欄上,手搭棚狀朝林中望去。
那馬官這才看到三人,肖鎮西隔三差五便來找少卿,他自然認得。趕忙行禮道:
“肖将軍!小的沒看見您!”馬官連連躬身,見肖鎮西滿臉嫌棄地擺擺手才又答曰。“回肖将軍,方才那匹正是追風的馬崽。”
“不是加固了一尺高的圍欄麼,怎麼還能逃出?”
馬官扶額哀歎:“誰說不是呢……這馬兒一天天見長,心也是一日日見大了。小的就去提桶水的功夫,這就給逃出來了……”
肖鎮西摸摸下巴。
“嘿嘿,少不得我去把它追回來呗。到時候你可得叫你們那個大腦袋的太仆寺卿給我記上一筆,待我回慶州時,給将軍我填配幾匹好馬!”
肖鎮西手腕一揚,馬鞭抽在欄上發出清亮的響聲。他躍将下來,正要去追,卻見方才牽走躍靈的那位馬官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邊跑邊喊:
“肖将軍!不好了!您家躍靈跟着追風的崽一同跑到後林裡去了——”
“啊?!”
日挂樹梢,林風裹挾着碎葉。野間的雀鳥聽見窸窣響聲,顧不得還未啃食幹淨的樹果,撲淩淩飛上枝頭,滿眼警惕地盯着闖入林中的不速之客。
“孟娘子,太仆寺後林雖沒什麼虎豹猛獸,但灌野叢裡也多得是蛇蟻飛蟲。還是與景昃……獨孤娘子一同在外等吧。”肖鎮西行于前方,手中馬鞭不斷掃向面前的雜木叢,不時回頭關注着身後的女子。
孟珏淺笑。
“珏娘心中也十分挂念躍靈。何況我常行于山林,此間頗為精通。肖将軍不必擔心。”
“常行于山林?!”這回輪肖鎮西不解了,轉過身看向孟珏。
正沉浸在山野之樂的孟珏這才反應過來:“哦……我閑來無事,經常侍弄花草……”
她收攝心魂,趕忙轉移話題:“景昃……是獨孤娘子的小字吧……方才聽獨孤娘子說與您從小認識,情誼十分深厚。”
“說是認識……”肖鎮西摸摸鼻頭。“其實應當說,景昃姐算得我半個姐姐。”
接到孟珏驚訝的目光,肖鎮西清清嗓子稍作解釋:“我爹原是保甯軍中的一個小官。牛信亭之役時死在了夏州。我娘接到訃告當夜就上了吊,左仆射當時正在西北督戰,見我着實可憐就将我帶回汴京照顧。”
“方才那個……”肖鎮西說着,忽地陰沉下臉。“也同我一樣,一直受獨孤家照拂。他不比我從小頑劣,是個老成幹練的主兒。每日關在房裡讀書,不像我…‘隻懂追在绫羅細軟後面讨糖吃’……”
“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肖鎮西目光迷蒙,語氣也低啞下來。“他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
孟珏眉心一動,耳畔卻傳來肖鎮西的驚呼:
“是躍靈!”
孟珏順勢望去,立在挺拔松樹下低頭嗅聞的,不正是躍靈嗎!
肖鎮西高喊一聲,誰料躍靈昂頭看來,下一秒竟轉身向林影深處跑去。
“這個不聽話的小崽子!”肖鎮西輕罵一聲。“孟娘子,前面林子太深,眼瞅着日頭就要落下,此時行的不深,你還是從外等着吧。”
孟珏望了望遠處雜草叢生的林道,心知不能再進。如此便也順從地點點頭。
“肖将軍,你快去追躍靈吧。我這便順着來時的足迹回去了。”
肖鎮西擡眼看了看二人踩過的路徑,雖有擔憂,但還是将馬鞭留給孟珏,自己則朝林間深處奔去。
待視線中再不見肖鎮西的影子,孟珏才松了口氣。她胡亂甩着鞭子,依着足迹慢慢往回走。金色的霞光透過稀稀疏疏的樹叉撒在林中,孟珏緩緩擡頭。
“不知平夏的天能不能見到這麼美的雲霞……”
孟珏沉溺于自己的思緒,耳畔卻敏銳捕捉到枯葉的碎響。她猛地回頭,隻見一匹毛如銀雪的馬兒正站在離她一尺遠的地方睜着濕漉漉的眼盯着她看!
“你!”孟珏驚呼一聲。“你不是方才那匹小馬嗎?!”
事發突然,孟珏也是吓了一跳,沒控制好自己的聲量,略顯尖銳的嗓音回蕩在林間。孟珏正道不好,誰料那馬兒卻并未被驚走,甚至又朝孟珏走了兩步。兩隻鼻孔略聳了聳就張嘴咬住了她的衣袖,不等孟珏反應,拉着她便朝裡走。
孟珏先是一呆,随即也冷靜下來,任由馬兒領着她朝前走去。約摸行了一柱香的功夫,馬兒松開她,獨自走到一棵樹下,馬頭不停地在落葉中拱着,時不時還朝她看來。
孟珏眨眨眼,擡步跟了上去。雜草枯枝中,她看到幾團粉色的東西。
孟珏心中一驚,急忙蹲下去翻。果然,那枯葉叢中正藏着幾隻松鼠幼崽。隻是……
孟珏擡眼去看馬兒,隻見它如黑玉般純粹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見她不動又用頭頂了頂她,好像在問為什麼不救它們。
孟珏将已經冷硬的鼠崽抱在懷裡,伸手摸了摸它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