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山,森森恫影翻湧如墨。玄甲衛從林間竄出朝他比了個手勢,文骛牽起馬鞭。
“齊雲已經就位。”
“該啟程了。”
——
林蔭幢幢,一道人影奔行于山間。
因着反複拉扯,腿上傷口總結不了痂,淅淅瀝瀝,不斷往外滲着血。
這是捕獵的慣用方式。受傷的動物總會第一時間尋求族群的幫助,獵人隻要射傷它們,沿着血迹一路追尋,就能将其一網打盡。
謝流吐出一口混着塵的涎水。
要不是先生交代他隻引路上山,不可意氣上頭,他非得讓那個眼睛長頂的家夥看看到底是他的箭疾還是自己的劍快。
腳下土地發出陣陣顫動,那夥人應該是追上來了。謝流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扯下衣布替自己包紮。
反正他已經完成了先生交代的話,剩下的事,交給張旸那家夥操心去吧。
他這樣想着,耳邊卻傳來窸窣之聲。沒等他摸到劍柄,一支造型熟悉的竹筒便遞到眼前,堪堪壓住他握劍的手。謝流擡起頭,是賈一。
“賈一,你要吓死我啊!”
謝流繃緊的身體迅速放松,暴起的傷口又淌出血來。賈一伸手替他系好布帶,想了想,忍不住道。
“你太松懈了。”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謝流天生便是練劍的料。但畢竟年歲還小,心氣浮躁,出招不免直白了些。或許這也是荀徽将他放出來的原因——越早受曆練他便能越快成長。隻是瞧這小子的模樣,大約還需要不少時間……
賈一靜等謝流理好衣物,又将竹筒遞了過去。謝流見狀不免嘟囔道:
“你家主子越來越沒人性了,連氣都不讓喘一口就又要走啊?!”
“這是先生吩咐的。”賈一道。
一聽先生二子,謝流難得收起聒噪的口舌,小心将竹筒收入懷中。
“這麼多年的謀劃,就這樣暴露了?”謝流正要離開,餘光掃到視線盡頭的山寨,又不免多嘴道。
賈一看了眼謝流腿上裹好的傷,腳下山石激蕩。
“時機已到。”
他丢下一句,替謝流指了個方向,轉身朝山上奔去。
待他入寨,張旸仍坐在桌前盯着酒壺發呆。賈一頓了頓,緩步上前。
“來了?”
賈一垂首。
“齊雲帶着虎豹營守在隘口,文骛則從山道上來。”
張旸也不知聽沒聽進,嗯了一聲繼續擺弄手中的酒盅。
賈一皺皺眉,踟蹰着又開了口。
“是屬下管教不嚴,才叫蕭女受了傷……”
張旸擺擺手。
“是我要試試孟氏才叫人開的酒窖,還叫你留下酗酒誤事的賈七,與你無關。”張旸放下酒盅站起身。“我隻是在想,孟氏真的是先生所說的那個契機麼。”
賈一不敢擡頭。
“先生既然把權力交與您便是相信您的判斷,将軍隻要相信自己的眼力便可。”
張旸負手而立,舊日的傷疤仿佛重新撕裂般,瘋狂吐露着不甘的痛楚。在那沁入骨髓的疼痛中,他又看到了那隻綠色的邪瞳——如幽狼般狡詐的眼。疾風撞入寨内,塵土飛揚間,他又對上另一雙眼眸,一雙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眸。
他朗聲大笑,起身迎上。
“恭候多時了。”
馬蹄重重落下,玄甲衛第一時間便将山寨圍了起來。
文骛眯起眸子,視線在寨中掃視。張旸長身而立,戲谑地看侍衛将一沓賬本遞給文骛。
“聖上曾經下谕命地方縮減編制,看來張家不但沒有聽從,還在此之上擴充了不少。”
文骛一目十行,随即手臂一抖,将賬本擲到張旸面前。張旸神色自如,彎腰撿起賬本,還不忘抖抖沾染的土塵。
“啊……”張旸閑适地翻開賬本,目光滑過面前寒鋒。“下谕?”
“是聖谕還是懿谕?”張旸轉過頭,眼中滿是嘲諷。突然他似想起什麼一般,又改口道。
“哦,我忘了。那年你已被接進宮中,自是保命要緊,軍中事務也輪不到你操心,不知道也屬正常……”
“你這渾徒!”肖鎮西大怒。他正要上前,身旁卻有一隻手伸過攔住了他。然後,弓弦繃緊,亮如晝點的箭尖直指張旸。
“人。”
肖鎮西隻覺一股如刃一般鋒銳的風割過他的耳畔,緊接着,铿锵的撞擊聲刺入耳鼓。張旸大笑一聲,鈎刃自空中劃出一道鋒銳的弧線,裹挾着萬鈞之力的箭矢竟就這樣被他挑了開來。
“人?什麼人?文将軍丢了什麼人,竟來找我讨要?!”
文骛腳蹬馬鞍,短短一息便已來到張旸身前。青鋒與鐵戈糾纏在一起,一如兩人狠戾的目光。
“偷渡雲州,與虎謀皮。張家果真沒教我失望!”
張旸手上發勁,一鈎挑起劍身。
“自謀自演,梅林遇刺。你倒是很讓我意外。”寒光直刺過來,張旸雙鈎作叉,一把剪住劍勢。
“下一步是什麼?錢炳懷?鐘纾?還是龐義?!”
文骛神色冷冽,腳下一掃,張旸面色愉悅,身體順勢騰空,翻身向後拉開距離。
“難不成将軍在尋的是我那小表妹?”張旸大聲道。“早說啊……”
張旸收起鐵鈎,朝賈一揮了揮手。
“親人之間叙叙舊,陣仗太大驚動了文将軍,真是抱歉。”說是抱歉,臉上卻無分毫愧疚。
“還不是文将軍看管過嚴,不像是送親倒像是押送。我瞧表妹憋在車中實在難受,所以接她出來放放風。”
張旸拿起桌上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與此同時,孟珏也被賈一帶了過來。視線交錯間,那道覆雪般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孟珏扶上南枝,鬓角滲出薄汗。狂躁的心提醒她避開那道視線,但文鹜深邃的瞳孔就好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拉着她溺斃其中,無法自拔。
“對了,還有一事要與将軍商量。”當此關節,到底還是張旸替她分走了文骛的注意。
“還望将軍網開一面,能帶我這表妹回家認親。這麼大的事兒,娘家人總得填個妝才說得過去。”
張旸站起身,在南枝警惕的視線中來到孟珏面前,幾不可察地揚了揚嘴角。
“延安城百姓也翹首以待,想要見見我們這位為國獻身的公主殿下。”
“将軍應當會滿足百姓的期盼吧?!畢竟邊關就要迎來久違太平了~”張旸仰起頭,面上挂着笃定的笑。肖鎮西腦中一刺,當下便要拒絕,沒想到文骛卻上前一步,墨玉似的眼眸緊鎖孟珏。
“可以。”
“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