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蘭也眼角含光。
“娘子切莫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當年若不是有您替我們擔着,奴婢與墨竹早就被孟甯打發丢去亂葬崗,哪還能站在此處?娘子待奴婢如親人一般,奴婢又怎能棄您而去?”
“箐蘭說的是!”墨竹接過話茬,語氣堅毅道。“娘子這般善良又妥帖慧秀,定能得平夏王歡心!我們四人相依相伴,待到他日衛夏兩國和盟,娘子得幸回朝,定要叫那孟氏周氏好看才是!”
衛夏和盟……
孟珏眼睑微動,但到底咽下心中憂慮,伸手抱住墨竹。
“我記下了,墨竹。”
但,孟珏要食言了。
——
暮霭沉沉,一青衣立于松林,遠眺夜空。
邊北的天總是灰蒙蒙的,不比江南的天,無論夏冬,總能看到漫天銀礫。
北風呼嘯,幾顆松果咕噜噜落在地上,那人收回目光,負手坐于桌前。
“比我預計的晚了一炷香。”男子臉上挂着淺笑,并未去瞧來人。“玟娘辛苦了。”
張震虎軀一震,下意識捋了捋胡須,手上傳來粗硬的感覺才反應過來,重重咳嗽了一聲。
“是老三不肯喝藥……當老子的總得陪陪不是?”張震心虛地朝男人瞟了一眼,振袖坐下擺棋。“昨兒下到哪兒了。”
荀徽眼底劃過一抹笑意,他伸手點了點棋盤,算是放過了這個話題。
“該侯爺了。”
張震大掌一拍,将自己想了一天的棋落下,粗聲道:
“麒麟兒,瞧瞧老夫這步可行?!”
荀徽神色自若,骨節分明的手拈起一粒棋,在張震殷殷目光中落了下去。
“該侯爺了。”
張震瞬間垮下臉來,下巴那可憐的胡須被他左右扭轉,凄慘地蕩在風中。
荀徽視線偏移,再次看向沉漆的天空。
“侯爺,以身作餌的招式不可再用二次。”
張震手臂一抖,及時收回棋子,兩指再次摸向胡須。
“你當我是那毛兒都未齊就想登天的小子?!”張震噴出一口氣,兩眼再次不錯珠地盯着棋盤,然後落下一子。
荀徽淡笑一聲。
“還政之聲正盛時,少帝出宮祈福遇刺……”荀徽再下一子。“流言惑衆,如此倒也算夠到了龍椅。”
“隻是後勁不足,想要一箭雙雕借此奪回禁軍軍權,到底還是差了些……”
張震擡起頭,冷哼道:“所以說不過是些小兒把戲,不值一哂。想要安穩坐上,他還早得很。”
荀徽看了看棋局,微笑道:
“勢局繁雜,分身乏術罷了。”
荀徽大手一揮,玄白兩玉叮泠泠落了一地。
“若将這左上棋勢抛開,侯爺再看如何?!”
張震目光逐漸沉凝。他低頭細觀,隻聽叮的一聲,白棋中腹被斷,首尾不連,氣數将盡了。
荀徽端坐于前,眼看張震面色平靜下來。
“那也要等他平了邊北才能動手。”張震漠道。“誰都道此局為三足鼎立之勢,非一處不得妄動,牽一發而動全身。平夏之頑疾由來已久,他首尾不得相顧,使力不得,縱使得其法也不得其果。”
荀徽贊同地點點頭,然後話鋒一轉。
“侯爺此言确實。可若是他另有奇遇,得貴人相助,那……結果便未可知了……”
“…貴人……”張震登時明白過來。“你是說……”
他臉色一變,拂袖便要離去。荀徽依舊穩如泰山,隻略提了提聲調:
“難道侯爺不想見見這所謂的貴人?”
張震停下腳步。目光順着夜風飄向遠方,偌大的侯府千燈輝映,隻餘那間清冷的繡園。
“荀徽……”張震緩緩轉身,月光照在他如刃般尖戾的目中。這位名鎮三國、年過半百依舊精神矍铄的開國侯直至此時才終于露出他隐匿在蒼老面容下的殺伐血氣。
“你究竟想做什麼?”
“孟大不是敏兒。”
荀徽挑挑眉,絲毫沒被張震周身散發的威吓氣勢所懾。
“我從未這樣想。”
他招招手,束發少年一個翻身躍進牆來,笑津津地湊到荀徽身前,掏出一隻竹筒遞上去。
“先生,謝流回來了!”
少年晶亮的眼神仿如一隻溫馴的狗兒,搖着尾巴期待主人的誇獎。
荀徽摸摸謝流的頭,掏出懷中溫熱的烙餅,謝流立馬接過,蹲在一旁大口啃了起來。
荀徽睨了張震一眼,見其如楔子般定在原地,既不離去也不返身索性抽出信箋念了起來:
“先生所屬之事,旸成矣。孟品行端正,慧極非常,有姑婆風姿之萬一。起覆之事,願君熟慮之。”
“此為張旸傳信。”荀徽緩步來到張震面前,将信塞入他手。
“真凰假鳳,一見便知。”
“侯爺縱橫疆場,也該知時機不可追的道理。”
張震沒有出聲,他隻細細攤開那卷紙,将“姑婆風姿之萬一”幾字反複看過。
“哼!老夫日理萬機,沒那閑工夫。你惹出的事,你自己處理!老夫拜不得随你鬼混!”
話畢,張震将信箋塞進袖子,用力清了清嗓子,大踏步走出院去。荀徽嘴角上揚,忍不住逸出笑聲。他望着正對颍園的沁園,眼神似幽林般寂寞又如春風般和煦:
“該去求玟娘一匹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