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美味在前,陳英隻覺得如坐針氈,遲遲不敢動筷子。秦氏垂眸用帕子掩了下嘴角,再掀起眼皮時,唇邊漾起笑容:“我今日瞧着這小丫頭甚是合眼緣,若是能有個這樣的女兒我可喜歡得緊。”
一旁伺候的柳嬷嬷走到陳英身旁定眼仔細瞧她,随即彎下腰牽她到秦氏身前,笑眯眯地把陳英往前推了一把:“奴婢瞧着阿英姑娘和夫人有幾分像呢,夫人慈善,這是菩薩真人給夫人送女兒來呢。”
“阿英可願意做我的義女?”
秦氏給柳嬷嬷一個眼神,柳嬷嬷立即引着陳英跪下,又将早先預備好的茶盞端了過來。
願意嗎?陳英不過八歲,父兄生死不明,她還能歡天喜地給别人做女兒嗎?可是有些事情由不得她。因為姑姑為了她,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她不能讓姑姑失望。唇角一彎,牽起兩個淺淺梨渦,她接過茶盞,高舉過頭頂遞到秦氏面前,“母親請喝茶。”
秦氏接過茶盞,垂眸間目光在陳姨娘面上掃過,又将茶盞放下,溫聲道:“阿英,快給你祖母、哥哥敬杯茶吧。”
陳英又給太夫人敬茶,再端着茶盞走到嚴昱安身旁時,緊張得頭也沒擡就遞了過去:“世子哥哥請喝茶。”
眼前的小姑娘端茶的手腕輕顫着,低頭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脖頸,兩側耳朵連着香腮一片绯紅,一副緊張怯懦的模樣,莫名有些可憐。
嚴昱安視線一轉,不經意掃過秦氏身後一臉平靜的陳姨娘,這背後的曲折倒也不難猜想。
雲州陷落,小姑娘無家可歸。暫居侯府,也的确需要一個名分。平白多了個妹妹,倒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嚴昱安伸手接茶杯,就在兩人靠近時,他輕聲說了一句,“願你早日與家人團聚。”
陳英蓦地擡起頭,一雙杏眼亮晶晶地盯着嚴昱安,觸及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關切溫柔,一股無名的酸澀湧上鼻尖。
在眼淚溢出眼眶前,她匆忙垂下頭,一滴滴淚珠悄無聲息落入地毯。
淚水沾濕眼睫,迷蒙間,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遞來素色帕子。
陳英接過帕子擦掉眼淚,唇角抿出笑容,濕漉漉的眼睫撲閃着,眸光清亮如冰晶剔透,她擡起臉,甜甜一笑,泛紅的香腮下顯出兩個小梨渦。
不動聲色看了眼小姑娘,嚴昱安淡淡移開視線。
這場中秋團圓宴結束後,府中上下也都知曉府中多了個主子。一個姨娘侄女,來京探親拜壽,橫遭變故無家可歸,現如今又被向來心善的侯夫人收為養女的陳英。
私底下,丫鬟仆婦沒有不念叨侯夫人菩薩心腸的,當然牙酸眼紅陳英運道好的自然也不在少數。
隻不過,陳英一點也不想要這樣的運道。她想回家,她想回去找阿爹和阿兄,可她什麼也不敢說。
直到柳嬷嬷領着幾個仆婦來到陳姨娘的院子,一臉和善笑道:“英姑娘大喜,夫人愛女心切,怕姑娘住在姨娘這兒委屈了姑娘,特意吩咐老奴領着姑娘去桂院讓姑娘住下呢。又調撥三五個粗使丫頭婆子過去伺候姑娘起居,也好叫姨娘放心。”
這是要她搬家啊,陳英心裡咯噔一下,慌忙看向姑姑。陳姨娘隻是咬牙笑着,心思百轉千回,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阿英如今是侯府半個小姐,若一直跟姨娘住在一起,終究還是不妥。
“那桂院在府中何處?我怎麼沒聽說過。”陳姨娘眉心攏了攏,一臉狐疑地看向柳嬷嬷。
柳嬷嬷隻當是沒瞧見陳姨娘臉上疑慮,一臉客氣笑道:“夫人膝下沒有女兒,故而甚是看重英姑娘呢。那桂院原是世子院中一處偏院,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一應家具物什都是按世子爺平日用度呢。左右不會虧待姑娘,也好叫姨娘放心。”
這一番話算是恩威并施,反倒叫陳姨娘不好再多說什麼。答應下來便吩咐下人進來收拾陳英的行李,轉頭拉着陳英進自己屋子裡關上了門。
屋裡隻剩下姑侄倆人,陳姨娘看了眼手足無措低着頭的陳英,一時語塞,她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頭發,心窩一陣酸澀又強忍着露出一個笑容:“以後記得晨昏去給你母親還有祖母請安。”
她捏了下小姑娘的肉嘟嘟的臉蛋,好在陳英随了她兄長,身子一向康健,能吃能睡,這倒不用她擔心,唯獨一件事。
身在侯府十幾年她再清楚不過那些捧高踩低,人前人後兩副面孔的丫鬟奴仆。陳英年紀小,一向乖巧純善,落在那些刁鑽刻薄的丫鬟婆子手裡,定是會受盡白眼欺淩。
她年輕時剛進侯府時,可不就受過侯府刁奴磋磨。若不是自己在秦氏面前做小伏低,她哪能在府中立足站穩?
心頭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若是府中有人能護住陳英,自然不會有刁奴敢怠慢輕視她。
“夫人心中世子最重,你若與世子相處融洽,她自然會善待于你,至于太夫人,她常年吃齋念佛,性子寡淡,你若能陪伴左右時常逗笑取樂,也能讨得她的歡心。你且記住,隻有這樣你才能在府裡平安長大。”
臨出門前,陳姨娘還是忍不住細細囑咐陳英,終究還是希望這孩子能得到庇護,試一試又何妨?
最後是柳嬷嬷領着陳英去了世子院,又親自安排丫鬟收拾卧榻,整理物品。等一切安置妥當,她這才闆着臉,一臉認真交代:“夫人體諒姑娘,想着近來天氣越發冷,姑娘每日晨昏問安也一并免了,隻在初一和十五去太夫人那兒一并問安便可。”
陳英聽出了她語氣疏離,直愣愣地點頭。
倒是個乖順的孩子,不比她那個狐媚子姑姑,柳嬷嬷臉色也緩和些,臨走前忍不住多囑咐一句:“世子爺身子須得靜養,姑娘平日若無事,莫要去打擾他。”
\"阿英記下了。”陳英送走柳嬷嬷,整個人後背一松,緩緩吐息,這才敢擡起頭四處打量。
這桂院原是世子院一處偏院,因院中一株桂花樹而得名。此刻正值深秋,濃密碧葉間露出斑駁金色,晨光流瀉其間,層層疊疊,煞是好看。
陳英正仰頭湊近嗅嗅樹上桂花香,春桃紅着臉走過來,壓低嗓音試探問:“姑娘,咱們搬進世子院,是不是該去拜會一下世子爺呀?”
一旁的秋雁撇了下嘴,隻當沒聽見。陳英想起柳嬷嬷臨走前的話,咬了下唇,小聲怯怯說:“世子哥哥喜靜,咱們還是不要去打擾他了。”
回到屋子,一個人靜坐着。聽見窗外隐隐傳來兩個說話聲。
“不就是個鄉野來的,也不掂量下自己是個什麼身份,一點規矩都不懂。”
“你少說兩句,就你那點心思以為誰瞧不出來麼?”
“我什麼心思?我不過是好心教教她規矩!”
陳英煞白着臉,攥緊五指,粉白的指甲陷入掌心,掐出一道道白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