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面色如常,陳英也漸漸鎮定下來,車廂内湧動着怪異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她縮回角落裡,眼神空洞地望着榻幾上某處,輕聲說,“當年我也是這樣從雲州一路颠簸着來到京城的。這段路程對我來說是回家,我心裡隻有歡喜,又怎麼會後悔呢?”
如果那些夢境都是真的,她甯願死的是自己,也不願看到他的隕落。和生死比起來,她那點私心雜念又算得了什麼?
思及此,她又眨了眨眼,笑得有些無所謂,“你若安好,将來我也能過得更順遂些。即便是我将來嫁人了,你也會護我一輩子的,對吧?”
天光時不時地照進來,她的臉也忽明忽暗。她望着他慢慢一笑,笑得很開懷,是一種不同于以往的開懷,令得言昱安一時間竟有些怔住了。
這時一陣微涼的風,撩動起她鬓邊的烏發,有一縷發絲粘在她的唇角,給她添上一層令人心馳神往的魅惑,不知不覺中,言昱安别開了視線。
過了半晌,才聽見他略帶沙啞的聲音,“阿英,你将來定會覓得佳婿,鳳冠霞帔,兒孫滿堂。”
他的話,究竟是祝願還是承諾,陳英心裡又怎會不明白。
是了,夢境中那個男人,便是言昱安為她挑選的夫婿了。原來早在他離京前,就已經默默為她安排好一切。倘若沒有那些預知未來的夢境,這時候的自己,怕是永遠也不會知曉,他的這句承諾,到底有多麼沉重。
隻是,她又何德何能,去接受他施與的一切?她又如何能眼睜睜看他獨自奔赴必死之地?
心事重重的她,絲毫沒有注意到言昱安微變的臉色,還有眼中閃過的一絲痛色。
陳英低着頭想了會兒,還是開了口,“我和張編修的親事……”
張編修這幾個字,瞬間給馬車内帶來一陣涼意。似乎是冰涼的雨絲,又從車簾縫隙鑽了進來,言昱安掩着嘴,低低咳嗽起來。
他瘦削的面容有些凝重,靜了幾息,又聽陳英繼續道,“若是找不到阿爹和阿兄,我是願意早些嫁人的。可是現在雲州城收複了,我改了主意,隻想早日與親人團聚,至于和張編修的親事不如就作罷了,可好?”
言昱安雙手覆在膝蓋上,挺直的脊背一動不動,待聽完她的話後,沉默了會兒,而後淡淡說,“這一程去雲州少則半年之久,我方才已經寫信,将這門親事往後緩一緩。”
陳英後面的話就咽了下去,他說的是緩一緩,而不是取消。這世道,有風骨之人皆重諾,若是言而無信,不僅會招來他人唾罵,甚至還會有人會将其背信之舉,鳴鑼遊街宣告世人。他又如何會甘冒着失信背德,去由着她任性妄為呢?
離京後一路向北,天氣也開始轉冷。秦氏怕言昱安在路上不習慣,零零散散又派人送來不少東西,一同送來的還有幾個模樣出挑的丫鬟。
好在這趟随行的護衛小厮都是夠機靈的,之前便有例子在先,隻看言昱安一個眼色就明白該如何處置。東西都留下了,隻叫人怎麼來的便又怎麼回去了,饒是那些丫鬟哭得梨花帶雨,也仍是被毫不留情地攆回去。
隻不過,那押運糧草的副尉孫承光再看向馬車時,眼神就有些怪異起來,這位新科狀元郎果真是不近女色,但卻是整日跟個小厮在馬車裡鬼混,這些文人雅士的癖好實在是令人不齒。
連帶着,孫承光看陳英的眼神也有些鄙夷,他又是個大老粗的武将,心思也不重,時間久了便也不放心上。
這天臨近傍晚,隊伍難得途徑一處湖泊,孫承光騎馬到言昱安的馬車外,請示可否在此處紮營休整,得了首肯,便扯着破鑼嗓子,發号施令下去。不一會兒,大大小小的營帳就在湖邊一字排開,夥頭軍們很快吊鍋起竈,湖邊炊煙袅袅。
營帳内,言昱安在書案前處理公文,陳英正在鋪陳細軟。外頭簾子就被人掀開,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背光立在門前,陳英轉過頭,眯了眯眼,還未看清楚來人,就聽見那一聲破鑼嗓子。
“卑職剛在湖邊瞧了,這湖水甚至清澈,便叫人擡水過來給大人沐浴用。”
孫承光雖是個粗人,但也曉得要跟文官搞好關系,畢竟從前就是因不懂人情世故,他才沒能掙得個上陣殺敵建功立業的機會,如今隻落着個押送糧草的末等閑職,好在幸運的是,眼前這位押運官是禦前大紅人,不讨好他讨好誰?
言昱安微掀了下眼皮,道了聲“有勞了。”
等沐浴的木桶被擡進來,裡頭還冒着熱氣,陳英眼睛都看得有些發直了。
就在孫承光正要轉身,準備離去時,他那銳利的目光,忽然掃到正盯着水發呆的陳英,便走過來拍了拍她肩膀,大大咧咧說,“走,帶你去泅水。”
說完,便拉着陳英的胳膊就要往外走,他手勁大,陳英幾乎是被他拉得一個踉跄,差點要摔倒。
嗖嗖嗖,兩道明亮得懾人的目光向他看來,遠遠的,言昱安站了起來,他面上有些不虞,卻是不動聲色擋在二人面前,沉聲說,“天色不早了,伺候更衣吧。”
孫承光眨了眨銅鈴般的大眼睛,有些沒聽懂。他自己是個貧苦出身,入伍後便是與士卒同吃同住,風餐露宿,哪裡會曉得這些富貴人家的習慣講究?
倒是一旁的小厮說話了,聲音唯唯諾諾的,“小的這就伺候世子爺沐浴。”
伺候沐浴?孫承光臉上的神情瞬間就變了,連忙松開手說,“我想起來了,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等人一走,陳英這才松了口氣,一想到方才差點被拉出去,别說是去泅水,就是光看見那麼多男人赤身在湖裡洗澡,她就覺得頭皮發麻,整個人都要癱倒了。
好在隻是虛驚一場,剛剛撫平完心緒,就聽見一陣水流嘩嘩聲。她剛一扭頭,就看見言昱安脫得隻剩下一襲雪白的裡衣,如芝蘭玉樹般立在木桶前,骨肉勻停的手臂伸進水裡,立刻便激起一陣清越的水流聲。
咚咚咚,像是誰的心跳聲,陳英覺得喉嚨有些發緊,又用力咽了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