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沒有,好歹我也是會定期去健身的人,早就恢複好了。”她捧着紅酒,玻璃杯緊貼着着手掌,“再說了,現在哪個上了幾年班小白領身上沒有一些小傷小病什麼的,這很正常。”
朝日奈棗沒有回答,聽她繼續說道,“我上學的時候和導師跟項目,那時候我沒什麼經驗,水平也不夠,絕大部分工作都是組裡邊一個很厲害的學姐一個人幹。她是那種半工半讀的碩士生,甚至在CBD還有一份很牛很牛的工作,那時候我們這些剛入學的愣頭青簡直羨慕死了。但是她跟我講,熬大夜是她們公司的常事,咖啡濃茶當水喝,壓力大到像是在用命工作。如果做出一些業績了,随着豐厚獎金一起來的還有肥胖、失眠、神經衰弱,以及很嚴重的胃病。”
“我當時覺得那樣的生活簡直像是坐牢一樣生不如死,但是學姐卻不那樣認為,說她累的時候會看看自己存款後面的一串零,然後就會覺得一切勞累與疾病就像戰士身上的傷疤和勳章,越猙獰,就越寶貴。”
半晌,泷澤雪繪話鋒一轉,問道,“所以你今天為什麼找我?”
朝日奈棗答,“可能是因為你躲在外面不回家,某些人着急了。”
泷澤雪繪沒忍住,拖着腦袋對他吐槽,“我又不是永遠回去,他們着什麼急。”
朝日奈棗含糊的應了一聲,盯着她又問,“麟太郎先生今天上午離開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毫無遮掩的口吻說出這番話,泷澤雪繪抱着酒瓶的手一頓,然後擡起雙眸,像是漠不關心地回答,“我知道啊。”
“你知道?誰告訴你了?”朝日奈棗眼裡閃着驚訝。
事實上,沒人告訴她。
——以往大大小小的事情,不需要問,家裡的幾個大漏勺就會争先恐後的跟她說。但這次,她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端着紅酒連悶兩杯,泷澤雪繪撇嘴,似是對他們的隐瞞有些不悅,“怎麼了?”
“也沒什麼,隻是……”朝日奈棗想了想,“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摻和你和麟太郎先生之間的事情,但我隻想說,無論你選擇怎麼做,我們都會支持你。”
泷澤雪繪搭在桌面上的手,立刻就握緊了。
“我能有什麼選擇。”她像是聽到了笑話,又提起了自己的一兜子破事,“說到底我和我爸爸,都互相虧欠了彼此一些東西,心平氣和坐在一起談過去的事情,我做不到,隻能自己去想明白……至于結果怎麼樣,應該也是在下次見面時以我的妥協而告終,否則我想不到以後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出現在日升公寓。”
她蹙眉,越想越覺得心煩,幹脆從抽屜裡撈出開瓶器,“啵”的一聲将另一瓶紅酒的木塞拔開。
“不行,這樣太沒意思了!”泷澤雪繪猛地站起來,“來玩遊戲吧!”
她把桌上的碗筷一股腦塞進水池裡,突然就一副喝高的樣子,朝日奈棗凝視着她的視線有些移不開,“為什麼突然想玩遊戲了?”
剛剛還看她垂頭喪氣得不行,突然怎麼了?
“拜托,我最近已經夠憋屈了,要瘋了!再不發洩出來我馬上就要瘋了!”
“想玩什麼?”
“拼酒啊拼酒,别的不行,因為我隻會這個!”泷澤雪繪将他們兩個的杯子重新倒滿,“就比誰先喝完,慢了的要回答對方一個問題!或者就自罰三杯!”
朝日奈棗挑挑眉,表示應允,“你就不怕喝醉?”
“少瞧不起人,我可是在酒局上練出來的專業選手。”泷澤雪繪滿臉嚴肅地瞪他,“倒是你,朝日奈科長,你可是營業部的業務骨幹,如果快不行了一定要和我說……三二一開始!”
她倒數的毫無防備,在朝日奈棗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抄起杯子,将一整杯冰涼的酒液灌了下去。
朝日奈棗才喝到一半,看她一眼雙頰鼓鼓的模樣,還是仰頭喝完了。
“棗棗棗,你輸了!”她得意的直起身子,大笑着提醒,“你選吧,要喝三杯,還是要回答我的問題?”
他當然看見了他輸了。
朝日奈棗咽下喉嚨間的那股辛辣,歎了口氣,“你問吧,随便什麼都行。”
“你今天來找我——”泷澤雪繪雙臂撐在桌上,“隻是為了安慰我嗎?”
朝日奈棗已經決定要陪她幼稚了,擡眸對上她不躲不避的眼神,低聲道,“不是。”
“?”泷澤雪繪一愣,“那是為了什麼?”
“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了。”朝日奈棗将酒瓶拿到他旁邊,輕描淡寫說着的時候又灌滿了兩個杯子,“可以開始了。”
雞賊。
她暗罵一句。
泷澤雪繪沒想到他還有這種時候,咬牙切齒地說道,“那你可要聽好。”
“三二一——開始!”
酒杯在空中劃過,她仰頭含着滿口的酒鼓着雙頰,又是比朝日奈棗快了一些,雙眸如毒鈎一般,像是非要釣出一些不可見人的東西。
“第二個問題。”艱難咽下冰涼的酒液,這麼狂喝不是享受反而更像懲罰,泷澤雪繪被紅酒染得更加紅潤的唇張開,喘了幾下,“就是剛剛說的那個,你為什麼要來找我,還把我帶到你家?”
朝日奈棗的雙眼在酒精的洗刷下閃爍着細碎的浮光,“因為我想見你,僅此而已。”
泷澤雪繪瞪他,卻有一絲絲氣虛。
“這不是我喜歡的答案。”
“可這就是我的回答。”朝日奈棗認真更正,直直看向她的眼睛,“你不能因為不喜歡,就否定它的存在。”
泷澤雪繪搖搖頭,卻低了頭喃喃一句,我知道。
後來第三輪的時候,她還沒有來得及像之前仗着自己倒數耍賴,朝日奈棗就已經端起倒好酒的杯子,一口全灌下去了。
她瞠目,端着酒杯的手搖搖晃晃懸在空中,喝也不是,放也不是。但某人紳士地替她解了圍,他壓下她手中酒杯的時候正好和自己的碰在一起,泷澤雪繪隻聽到一陣清脆的聲響,杯子裡的紅酒晃出來一點,撒在了他雪白的袖口上。
髒了。
“現在該我問了。”将酒杯放在桌上,朝日奈棗看她,是一貫的認真而又晦澀的神情,“你現在對我,是什麼感覺?”
她聽懂了他的問題,片刻前不着邊際的小心思很快消失,還好立刻反應過來,眉眼彎彎的笑了起來,“當然是一位盡職盡責,又非常秀色可餐的飯搭子啦……”
“我問的不是這個。”朝日奈棗迅速否決了她故意轉移的重點,挪了半步,靠近她,“你現在……有一點喜歡我嗎?”
泷澤雪繪結舌,被男人氣息籠罩的時候,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緊張感覺又來了。
“我……”
“诶?”
好不容易憋出的一個“我”字突然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黑暗打斷,一瞬間周圍的亮光全部都暗了,暧昧氛圍瞬間全無,朝日奈棗身子一頓,回過神來的時候,泷澤雪繪已經嗖的一下站了起來,與他拉開了距離。
“停電了?”
太好了。
瞬間的失明讓泷澤雪繪連月亮都看不到,但她還是摸黑走到了陽台邊,拉開落地窗的時候細碎的月光和外面的燈火照了進來,随即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朝日奈棗想要去拿個能照明的東西過來。
但她搖搖頭,說就這樣吧,我很喜歡被城市的燈光包裹的感覺。
窗戶打開,一直被關在陽台上的兩隻貓蹿了進來,似乎也對這個許久沒有見過的女人生了不少想念,搖着尾巴喵喵叫着,乖順的貼到了她的腿邊。
朝日奈棗看着,心中不禁冒起了酸泡泡,自己養了它們這麼多年,但兩隻貓見他并沒有多少親近之意,一個不順心,甚至會又抓又撓。
今天倒是沾了她的光。
東京的晚風有幾分冷意,朝日奈棗換了位置,正好擋在了一人兩貓側面的風口上。泷澤雪繪沒有擡頭,隻是專心緻志地低垂着眼喂貓條給它們吃,但她能感受到朝日奈棗的體溫很高,呼吸也是燙的,她的心裡又浮起像是圍巾靜電一般毛躁的感覺,不想接受,又不得不承認确實很舒服。
于是她不禁也朝朝日奈棗挪了半步,他們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手臂卻時不時碰在一起。天上的月亮照亮了雲,雲又籠罩着腳下五彩斑斓的霓虹燈。泷澤雪繪摸着貓貓的腦袋,恍惚能聽見砰砰的聲音,隔一會兒又有汽車從街上駛過,此起彼伏。
泷澤雪繪看得入神,突然像是想起什麼好玩的事情,語氣帶了幾分半笑不笑的微妙,“有朝一日我一定要送一隻長得差不多的小狗給你,再給你湊一個完美的三胞胎。”
朝日奈棗擡眼,略顯無奈,“為什麼不是貓?”
“因為你不像貓啊,像犬科動物。”她有理有據的解釋,“你的想法很容易被人看懂,喜歡和讨厭都會坦誠地表達,最重要的一點,你會時不時的突然竄出來。不是嗎?”
朝日奈棗想了想,然後用腦袋抵在她肩膀上蹭蹭,有模有樣的學了一聲。
“汪。”
他是整個人都靠了過來,高大又結結實實的一條,靠近的時候把她整個人都撞得向後仰了一下。但是這低擋不住泷澤雪繪差點笑的胃抽筋,哪怕朝日奈棗生的本來就有幾分嚴肅的面容并不适合做這些類似于‘撒嬌’或是‘讨好’的事情,可她還是擡起手用指尖撓了撓他的下巴,配合說:“小棗乖哦~”
朝日奈棗沒有起身,依舊是靠着她的肩膀,發出了一聲不知是舒服還是懶散的鼻音。
“如果兩隻貓都因為聽話而有貓條吃。”
“那我沒有獎勵麼?”
他故意壓低了聲音,讓彼此間為零的距離變成理所當然。
朝日奈棗是故意的,泷澤雪繪十分确定,但距離太近,她嗅到了他呼吸間一絲絲紅酒的醇香,甚至注意到他瞳孔的顔色,深紫,像是她精心收藏的一瓶蒙塔萊香水。
是酸甜的橙子和紅漿果,也是新鮮的柚木和廣藿香。
她心愈動。
泷澤雪繪很喜歡那個味道,每次聞到的時候總會在她高興或者不高興的心裡切出一道小小的裂縫,但她這次貿然的想讓那條裂縫更大一些,于是她的手臂輕輕劃過朝日奈棗的衣領,攀緊他的肩膀,越過兩隻懶洋洋的貓輕柔貼上了他唇下的小痣。
像是風中突然盛開的一朵花。
一次極輕柔的觸碰,快的像是幻覺,卻的的确确真實存在過。
朝日奈棗身上一陣燙一陣涼,略微寬松的衣服裡,身體肌肉緊繃着,線條肌理很漂亮,夏日的深夜滲着細密的薄汗。
泷澤雪繪自己也是懵的,耳朵嗡嗡,甚至連酒精也在愈來愈高的體溫中加倍運作,她的腦子有些轉不動了,離開的時候才猛地想起了什麼,一下子清醒起來,将不知道什麼時候覆在他胸口的手火速收回。
朝日奈棗的氣息同樣亂了,他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她的臉,那雙黑瑪瑙一樣的雙眸正在瘋狂震顫,他的唇動了動,然後後退一小步,想了想,決定趕在她想出什麼刁鑽歹毒的借口前先發制人。
“這是我的初吻。”
“……啊?”
但朝日奈棗再一次認識到泷澤雪繪不是一般人——
比如這個剛剛輕薄了他的女人因為他的話愣怔幾秒,然後用一貫好聽的嗓音吐出一句,“那我豈不是賺了。”
這句話是她脫口而出的,說完了才覺得這回答太過暧昧,朝日奈棗自然聽懂了她的潛台詞,眼皮立刻跳了一下:“你是說……”
泷澤雪繪火燒屁股一樣飛速改口,試圖解釋。
“不……我,我的意思是,剛剛我有點唐突,然後,呃……”
然後半天沒“呃”出個所以然。
朝日奈棗等了她一會兒,見她像喪氣鹌鹑一樣閉嘴不說話了,才淡淡問道,“一向能說會道的泷澤雪繪,也會有不敢正面回答的時候麼?”
夜風将他的聲音送來,她又不禁想起朝日奈棗靠在自己身上的無害模樣,泷澤雪繪立刻把頭轉向另一邊,有點不甘心地道,“你讓我自己想一下。”
“可以。”
後來朝日奈棗就不再說話了,泷澤雪繪半低着頭,雙手捂着耳朵所以什麼都聽不到,沒有雜音,才易于思考,能一點點理清自己的思路,想通自己為什麼會如此那般。
泷澤雪繪甚至覺得,她一定是喝醉了。
隻有醉了才會這樣魯莽,她不應該這樣的。
她一直安靜,半晌才開口叫他:“……棗。”
“我在。”
朝日奈棗能聽出她的聲音帶了笃定,似乎是想好了,想清楚了,知道該如何像法官一樣落錘斷定他們之間的因果。
“這些話,我應該很早之前就給你答複的。”她半仰着頭,沒哭,沒笑,更沒有太多外露的情緒,隻是冷靜的剖析起來。
“我不是适合作為‘戀人’的類型,因為我習慣性逃避,害怕做出對于感情的承諾,會對所有人的‘愛’感到無所适從。”
“究其原因你是知道的,所以我始終覺得不管我和誰在一起,遲早都會被對方抛棄。與其最後要分開,不如從來沒有開始。”
“我吻你,隻是你做了讓那個瞬間的泷澤雪繪無法拒絕的事。我需要安慰,而陪在我身邊的恰好是你,僅此而已。”她說的坦誠,“我沒有更進一步的意思了,真的。”
朝日奈棗沒想到是這個回答,僵在原地。
他想說什麼,但下一秒泷澤雪繪就笑了起來,擡手,食指封住了他欲言又止的唇,看向他的眼睛認真告訴他——
“但是我對你的心動,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