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命令在頻道裡回蕩,如同鐵水澆鑄。
“……狙擊手保持原位待命!淩木,你進入階梯教室,正面接觸目标‘白鴿’……”
“我反對!” 袁朗的聲音猛地切入,像一柄淬火的匕首,帶着罕見的焦灼和不容置疑的強硬,“大隊長,淩木經驗不足。這是最高級别的心理對抗,她沒經曆過這種……”
他似乎在尋找一個足夠有分量的詞,“……這種純粹的、以自身為殉爆點的瘋子。我進去拖住她,淩木接替我的位置,她的槍法足夠完成任務。”
頻道裡死寂了一瞬。高處的寒風卷過袁朗的臉頰,他緊貼着冰冷的水塔,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狙擊鏡死死盯着那扇門,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門闆,看清裡面那個女人的每一個微表情。
他腦海裡閃過淩木那張平時總是帶着點漫不經心、關鍵時刻卻鋒利如刀的臉。她很強,毋庸置疑,但“白鴿”林靜……那是另一種維度的怪物。
“袁朗。” 鐵路的聲音在後方的指揮頻道響起,沉穩得像海底的礁石,瞬間壓下了所有躁動的電流聲,“質疑駁回。理由:第一,目标為女性,淩木在性别上具備天然接觸優勢,能最大程度降低其初期敵意。第二,淩木的專業是軍事心理學碩士,她的知識儲備和臨場分析能力,是撕開對方心理防線最鋒利的刀。而你,”
鐵路的聲音頓了頓,帶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你的位置是最終清除的保障。當目标暴露在你槍口下的瞬間,我需要的是絕對把握的一擊必殺。這是命令!重複:淩木執行接觸任務,袁朗負責最終清除!完畢!”
“……” 袁朗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所有的話都被堵在胸口,化作一股冰冷的鐵鏽味。他狠狠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冰封的決絕和沉甸甸的托付。“……一号收到。保證完成任務。” 聲音從齒縫裡擠出,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
在所有隊員的注視下,淩木推開了那扇隔絕生死的大門。
慘白的燈光湧出。她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頭發沾着硝塵,深邃的目光平靜地穿過血腥與恐懼的迷霧,投向講台。
林靜的目光迎了上來,帶着審視,帶着一絲了然,甚至……一絲溫和的歡迎。
“歡迎加入我們的課堂,戰士。” 林靜的聲音依舊悅耳,如同清泉,卻浸泡着緻命的劇毒。她的槍口沒有指向淩木,而是穩穩地對着身前。
就在淩木踏入教室前的刹那,她左手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抓住了一個坐在前排、因過度恐懼而身體僵硬的男生的衣領,像拎起一隻待宰的羔羊,輕而易舉地将他拽離座位,擋在了自己身前!
男生發出一聲短促的、被扼住的嗚咽,身體篩糠般抖動着,成為林靜最完美的人肉盾牌。林靜的頭和持着遙控器的右手,巧妙地縮在男生瘦削的肩膀後面,隻露出一雙平靜到令人心寒的眼睛。
“放下槍,戰士。我們不需要武器來探讨真理。” 林靜的聲音帶着奇異的安撫力量,“也不必脫下裝備那麼麻煩,”
她看着淩木下意識摸向戰術背心卡扣的手,微微一笑,“我對你的裝備沒有興趣。你隻需要……坐到後面去,像個真正的學生一樣,安靜地聽。聽我講完最後關于‘本源’與‘寂靜’的篇章。我保證,”
她的目光掃過淩木腰間的配槍,語氣輕柔得像在談論天氣,“在你聽完之前,你和這些孩子們,都會很安全。我對你,沒有惡意。”
沒有惡意。這句話在彌漫着血腥味的教室裡,顯得如此荒誕而恐怖。
淩木的動作頓住了。她看着林靜那雙平靜的眼,看着擋在她身前那個抖得像風中落葉的男生,看着台下那一張張被絕望和迷茫占據的年輕臉龐。
她緩緩放下了摸向卡扣的手,沒有再看林靜,也沒有看那個被當作盾牌的男生,仿佛他們隻是教室裡無關緊要的擺設。她邁開腳步,靴底踏過冰冷的地面,發出清晰而穩定的“嗒…嗒…”聲,徑直走向階梯教室最後一排的空位,坐了下來。
坐姿挺拔,雙手自然地放在膝蓋上,像一個真正來聽課的學生。隻有那雙眼睛,深邃而專注地投向講台的方向,仿佛在望向林靜靈魂的終焉。
林靜的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像是教授看到了一位好學的旁聽生。她調整了一下身前“盾牌”的位置,确保自己依然處于完美的庇護之下,然後,那充滿奇異魅力的聲音再次流淌出來,繼續描繪着那個虛幻的、沒有科技污染的田園牧歌,以及死亡所通往的宇宙終極寂靜。
“現在,讓我們思考一個更深層的問題:當我們擺脫了物質的束縛,意識歸于那純粹的‘本源’,個體與宇宙的邊界是否……”
“林教授。” 一個平靜的女聲從教室最後排響起,不大,卻清晰地打斷了林靜詩意的闡述。
林靜微微一頓,目光投向淩木,帶着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更多的是探究的興趣:“請講,戰士同學。”
“您剛才提到‘意識歸于本源’,” 淩木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在探讨一個純粹的學術問題,“這種‘歸于’,是物理層面的消散,還是某種精神層面的永恒存在?如果是後者,它的載體是什麼?如何證明這種‘永恒’并非人類面對死亡恐懼時的一種自我安慰式的幻想?” 她的問題尖銳而直接,直指對方理論的核心邏輯矛盾。
林靜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光芒,但臉上的溫和笑意絲毫未變。她沒有絲毫遲疑,聲音依舊平穩而富有感染力:“很好的問題。這觸及了‘本源論’的哲學根基。物質會消散,但‘意識場’——你可以理解為一種更基礎的信息波——是宇宙的固有屬性。個體的消亡,隻是這個‘場’的一次輕微擾動,其攜帶的‘存在印記’會融入更宏大的背景輻射,成為宇宙‘寂靜’的一部分,這本身就是一種永恒……”
“那麼,‘存在印記’的獨特性如何保證?” 淩木緊接着追問,語速平穩,步步緊逼,“當無數個體的‘印記’融入同一個‘背景輻射’,個體的獨特性是否被徹底抹殺?這與您之前強調的‘個體生命本真價值’是否存在根本矛盾?”
“……” 林靜沉默了一瞬,臉上的笑容似乎淡了那麼一絲絲。她調整了一下身前“盾牌”的角度,手指在遙控器光滑的表面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被淩木清晰地捕捉到。
她在思考,在組織語言,但她的眼神依舊平靜,呼吸沒有絲毫紊亂。“個體的獨特性,在于其回歸‘本源’時所攜帶的獨特‘振動頻率’,它如同星辰的光譜,在融入寂靜時,也留下了獨特的印記……”
淩木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從哲學悖論引申到物理學中熵增定律與“回歸有序本源”的矛盾,再質疑所謂“純粹寂靜”是否等同于宇宙熱寂的死亡狀态。她的問題精準、犀利,像手術刀一樣試圖剝開對方理論華麗的外殼。
林靜始終應對自如。她的回答邏輯嚴密,引經據典(甚至包括一些前沿的物理學假說),用詩意的比喻和宏大的宇宙觀巧妙地化解質疑,将一切悖論都納入她那自洽的“信仰”體系之中。
她的聲音始終溫和,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寬容,仿佛在教導一個天資聰穎但尚未開悟的學生。她受過最頂級的訓練,無論是知識儲備還是心理防禦,都堪稱完美無瑕。她甚至利用淩木的提問,将話題引向更深奧、更玄妙的領域,反而進一步強化了她描繪的“真理”圖景的吸引力。
時間在冰冷的問答中一分一秒流逝。講台下,一些學生的眼神在極度的恐懼和那宏大“理想”的誘惑之間搖擺不定,如同風中殘燭。
淩木的喉麥裡,隻有極其細微的電流聲。她與任何人都沒有進行任何言語交流,但一種無形的張力通過冰冷的頻道連接着兩人。淩木每一個提問的切入點和林靜每一個細微的反應,都在無聲地傳遞着信息。
然而,袁朗在高處,狙擊鏡的視野被那個顫抖的“人肉盾牌”和林靜狡兔般的走位死死鎖住。
緻命的紅點,無數次徒勞地滑過男生校服的後背,滑過林靜偶爾露出的發梢,卻始終找不到一個能确保人質安全的、萬分之一秒的絕對角度!更何況周圍還有其他恐怖分子随時準備接替林靜按下開關。
“滋……淩木,袁朗。” 鐵路的聲音強行切入主頻道,沉重得如同鉛塊,“外圍報告,周邊五公裡内民衆疏散……已完成。”
短短一句話,像一顆冰彈投入死水。
疏散完成。這意味着,最後的顧忌已經移除。強攻的倒計時,已經走到了盡頭。武警和外圍的A大隊隊員,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為了阻止更大的災難,為了拯救可能還有希望的一部分生命,他們準備用血肉之軀,去沖擊那扇死亡之門,去承受那可能瞬間毀滅一切的爆炸!
頻道裡,隻剩下壓抑到極緻的、如同拉滿弓弦般的死寂。
階梯教室最後排,淩木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随即又恢複絕對的平穩。她的目光依舊專注地看着講台,看着那個在“人肉盾牌”後侃侃而談、仿佛置身事外的女人。
林靜的聲音依舊悅耳,她正在講述着宇宙深處超新星爆發的壯麗,将其喻為“回歸本源”最璀璨的禮花。
講台下,那個被當作盾牌的男生,眼淚糊滿了慘白的臉,身體抖得幾乎站立不穩,喉嚨裡發出瀕死小動物般的嗚咽。
淩木的瞳孔深處,冰封的寒潭之下,某種東西正在被擠壓、壓縮,醞釀着足以撕裂鋼鐵的狂暴力量。
時間,如同懸在發絲上的利刃,即将墜落。
“……所以,超新星的爆發,并非終結,而是将構成恒星的物質,以最絢爛的方式,歸還給孕育它的星雲,等待下一次的重生。這就是‘本源’的循環,宇宙最深沉的寂靜與……” 林靜的聲音帶着一種近乎詠歎的平靜,仿佛真的觸摸到了宇宙的脈搏。
“林靜。” 淩木的聲音從教室最後排響起,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精準地楔入了林靜詩意的尾音。
林靜的話語戛然而止。她微微側頭,目光越過身前抖動的“盾牌”,投向淩木。她的眼神平靜 隻有一絲純粹的、等待解答的探究。
淩木緩緩站起身,身姿在空曠的後排顯得格外挺拔,像一株孤絕的勁松。她的動作沒有一絲攻擊性,目光依舊深邃而平靜,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觀察結論。
“你描繪的‘本源’、‘寂靜’、‘回歸’……很美。” 淩木的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邏輯自洽,宏大深邃,足以讓迷茫者找到依托,讓絕望者看到彼岸。”
林靜的臉上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仿佛被理解的溫和。
“但是,” 淩木話鋒一轉,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雨滴,砸在死寂的空氣裡,“支撐這一切的,不是信仰,而是絕望。”
林靜臉上的溫和,如同被寒風吹過的薄冰,瞬間凝固。
“一個永遠無法真正認識宇宙全部真相的絕望。” 淩木的聲音不高,卻帶着穿透靈魂的銳利,她直視着林靜那雙平靜眼眸深處,“你曾是探索宇宙奧秘的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人類認知的邊界在哪裡。那無垠的黑暗,那無法穿透的未知,那窮盡一生也無法解開的終極謎題……它們不是‘本源’的召喚,它們是你恐懼的深淵。”
林靜的身體,第一次出現了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僵硬。擋在她身前的男生,似乎感覺到了身後氣場的微妙變化,抖得更厲害了。
“你無法忍受這種永恒的、被隔絕在真相之外的絕望感。” 淩木步步緊逼,語速依舊平穩,卻帶着一種洞穿一切的力量,“所以,你選擇了‘淨化’。不是因為它正确,而是因為它提供了一個終極的答案——一個可以徹底終結你自身認知焦慮的答案!毀滅科技,回歸‘本源’,擁抱‘寂靜’……這一切,不過是你在面對宇宙那令人窒息的龐大與未知時,為自己構建的、一個可以躲進去的、自我安慰的殼!一個……逃避認知絕望的避難所!”
淩木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階梯教室:“你恐懼的不是科技,林靜。你恐懼的,是那個永遠無法被科技、被認知、被理解的,浩瀚而冰冷的宇宙本身。你選擇成為‘白鴿’,不是殉道,是……怯懦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