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懷靈來的很巧,幾乎快要與花無錯擦肩而過。她站在更上一層的台階背後,台階的陰影吞沒了她纖細的身影,她看見他适才剛同蘇夢枕彙報完,低着頭走下去誰也不看。從他身上遠遠傳來一陣苦澀綿長的藥味,猶若浸泡在腐壞、老朽的樹根中,自帶陰郁而陳腐之氣,比之謝懷靈嘗過的藥汁有過之而無絲毫不及。
好在謝懷靈沒吃東西腹中空空,否則真是要吐個翻天覆地才能痛快。她側身任由樓梯的木質扶手遮去了大半,等到花無錯消失在視線的最盡頭,回廊深不見底什麼也看不見,才走下來。
侍女欲言又止,并不理解表小姐為何要避着樓主的心腹,以至于聽見腳步聲特意上樓去錯開。但她也明白自己現在的主子是誰,為謝懷靈推開了那扇象征着金風細雨樓權力核心樞紐的沉重木門。
書房之内,光線并不十分明亮。布簾将窗外的所有都遮去得分毫不剩,獨留幾盞銅制燈樹捧起幾簇昏黃的光,将巨大的輿圖、滿牆的書架和堆積如山的卷宗照亮,投下幢幢鬼影。空氣裡彌漫着墨香和紙味,還有滲入磚縫的、屬于謀算與鐵血的氣息,更猛烈的是苦澀到該稱作是一絕的藥味,遊走在每一寸每一丈,花無錯身上的味道正是來自于此。
蘇夢枕坐在陳列滿了卷宗的木案後,深紅的衣袍在昏燈下是凝固的血。他提筆疾書,聞聲也不擡首,筆尖劃過宣紙發出沙沙的聲響,叫人在鑒賞他凝神于公務的氣魄的同時,也在想他是怎麼看得清的;案前立着一人,身形不高,面容敦厚,眼神卻銳利如銀針,正低聲彙報着什麼。謝懷靈一眼掃過,心中了然:這定是那位掌管白樓的、蘇夢枕的影子——楊無邪。
謝懷靈步履無聲,走到案旁一張空着的太師椅前,本就該在此處般的潇灑落座。椅背的硬木硌着背脊,她換了幾番姿勢,才找到了個舒服的,再好似雙目失明地開始了她讨人厭的打擾:“表兄好,表兄還在忙呀。”
關外腔的生澀沒有消退多少,蘇夢枕筆尖未停,隻是從喉間“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他寫完最後一筆,将信箋折好,蠟封,這才遞給楊無邪。
楊無邪雙手接過,目光在謝懷靈臉上極快地掠過,無波無瀾,随即又垂首待命。
“有何事?”蘇夢枕這才擡眼,那雙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睛,在暗淡的燈火中幽深地燃着,如同兩點不滅的鬼火,落在謝懷靈身上。
謝懷靈迎着他的目光,刻意地拖長了聲音,把大半重量都交給了太師椅的扶手,道:“來找表兄說說今日出遊的見聞。畢竟妹妹出門一趟,總要回來好好同兄長報備報備,讓兄長放心。不好讓兄長憂心不下,茶不思飯不想,便真成罪過了。”
蘇夢枕正欲重新蘸墨的筆尖,在空中突兀地撇了一下,一滴飽滿的墨汁便不受控制地墜落,“嗒”一聲落在剛鋪開的雪白宣紙上,迅速漫開一團刺目的污黑,洩露出執筆人的情緒也并非一潭死水。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那點墨污,手腕一翻,擱下了筆。
“楊總管,你先去。”蘇夢枕聲音不高。
楊無邪躬身應是,捧着那封剛封好的密信,如同融入陰影的狸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帶上了沉重的木門。門軸轉動,發出“嘎吱”一聲悠長的歎息,隔絕了内外,室内隻剩下兩人。燈火似乎更暗了些,将蘇夢枕瘦削的身影吹動得虛無缥缈,細長地倒在滿牆的書架上。
“說吧。”蘇夢枕的眼神重新鎖定謝懷靈。
謝懷靈在他面前裝死已經是拿手好戲了,像是沒感受到那無形的壓力,從袖中取出一物,走到他前邊擱在木案上。物件被一塊深色的絨布包裹着,她手指一劃,絨布滑落,裡面是一柄連鞘長刀,刀鞘古樸,隐隐透着寒光,是她今日在聚财樓揮金如土點天燈拍下的那柄前朝寶刀。
“其實是來給樓主送禮物的。”雖然是出門前折回去翻出來做借口的,謝懷靈也語氣平淡,說得臉不紅心不跳,“今日出遊,在聚财樓瞧見這個,覺得和表兄很配,就買下了。”
蘇夢枕的目光在那刀上停留一瞬,又回到謝懷靈臉上,灰白的唇角扯動了一下,表情說不清是譏諷還是無奈:“花我的錢,給我買禮物?”
“那至少是送了嘛。”謝懷靈理所當然地回視他,光線太暧昧,她兩點紅痣落進蘇夢枕的眼中,近在眼前又隔雲端的豔色難以摸透,“有沒有人教過樓主,姑娘給你送禮物,你隻應說‘喜歡’或者‘不喜歡’,而不是糾結什麼‘花的是你的錢’之流的……不大有意義的話。”
蘇夢枕事到如今學會了還嘴,道:“這話不是這麼用的。”
謝懷靈不緊不慢地補充:“這也是不大有意義的話。”
蘇夢枕無言以對,隻有沉默。
這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令汴京城無數英雄豪傑聞之色變的金風細雨樓樓主,又一次被噎得無話可說,也懶得再去細究她的歪理。他看着謝懷靈把寶刀推到他手邊,她還在嫌棄這一屋子的藥味,手放在鼻下扇了閃,如花美眷變做春容消減,這幅模樣了還非要他收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