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多的事還堆積如山,他咳嗽了兩聲,向她下了逐客令:“刀我收下了,無事就回去吧。”
“急什麼?”謝懷靈手指按在他的筆上。
她非但不走,還把太師椅往案前一挪,坐下來手肘支在冰冷的案幾上,托着下巴微微前傾:“俗話說得好,有往有來。我送了樓主禮物,樓主是不是也該回我一件禮?”
詭異的,蘇夢枕心中浮現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果然如此”:“要什麼自己去取,錢财上我沒虧待你。”
“倒也不必,我隻要樓主把我房裡那盆剪秋羅換了,這幾日都不要再放了。”她說。
蘇夢枕眉峰微蹙:“不喜歡剪秋羅可以換别的花。”
“換别的也是一樣。”謝懷靈搖頭,綿長的清香在她舉止間,似引碧空沖淡了濃重的藥味,“剪秋羅者,漢宮秋也。秋日的花都是這樣,開得再豔,看着也總讓人心頭一股幽恨愁生,揮之不去。”她的聲音很輕,含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倦怠。
蘇夢枕沉默片刻,道:“花本無心,何來幽恨?愁生者,不過賞花人自擾罷了,不是花的錯。”
謝懷靈半擡着眼,猶若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瞥着他:“不是花的錯?花怎會無錯。”
“花又怎麼會有錯。”蘇夢枕反問她。
“這話有意思,白馬非馬,花錯非錯。”謝懷靈同他論辯,蘇夢枕卻又不在她眼裡多待,擱在一盤的藥碗苦味不絕,忽而引了她過去,低下頭來,“可是樓主非花,樓主也非我,又從何處知道花之對錯?”
她還是嗅了一口,被藥汁的氣味激得閉眼皺眉,頭也是猛得一擡,再道出下半句:“隻道是秋日森涼,萬怠落矣,這花還在不要再留在房中,怕是那此消彼長,愁了我去。”
蘇夢枕不言,先将藥碗端了回來,說道:“幡不自動,人者心動。縱花有千般不是,也是人之所緻,賞花觀花是人,栽花養花也是人。”
“這話不假,栽花養花是人,人之所緻。”謝懷靈竟不再反駁。她認下了蘇夢枕話,反而叫蘇夢枕去探她眼中的深意。
但那是探不着的,隻能自個兒去找的。謝懷靈起身,寬大的素衣袖袍拂去,淡淡一陣香風,她要走了。
就在她的手搭上冰涼的門環,即将拉開之際,身後傳來蘇夢枕的聲音,那聲音比剛才更低:
“若要換掉幾盆花……這等小事,何須特意來青樓尋我?”
謝懷靈的動作未有停頓,她不回頭,也不打算回答。隻有門軸在她手下發出輕微而悠長的“嘎吱”聲,是一聲告訴蘇夢枕的、壓抑的歎息。門被拉開一道縫隙,外面長廊的風裹挾着更深的寒意灌入,吹得案上燈火一陣劇烈地搖曳掙紮,瀕臨熄滅。她不看身後,身影一閃,便融入了門外長廊深不見底的陰影之中。
房内隻留苦濃的藥味和蘇夢枕一人,燈樹上的火焰掙紮着,終于穩定下來,明明滅滅。蘇夢枕一動不動,謝懷靈的所言所雨是一場細密、潮濕的小雨,昏黃的火光中淋濕了他,在涼意中細思。
走到如今的地位,他也心細如發,一步三算,她不說,用意也不言而喻。屋内黑壓壓的,吞吐了寒芒,壓迫了他原有的所思所想。他聞到了什麼東西腐爛的味道,警兆舔過他的脊柱,真假千指纏繞要從何拆分,多少事掠過他眼前,而後他的手指撫摸過紙面,攥成了拳頭。
蘇夢枕有生以來頭一回如此迫切地揣測一個人,猶恨不能望眼而穿。
雨,到底是下還是不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