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政務大臣是從第五區調來的。
人選的名字梅見雪在第一區略有耳聞,聽說是個長袖善舞,圓滑世故的老狐狸。
在政廳見面的那一天,對方的聲音格外熱情,“梅長官!真是好久不見,您記得嗎?我們在李部長家見過一次。”
他伸出雙臂,妄圖給梅見雪一個大大的擁抱。卻在對方淡漠的眼神下僵住,無法向前。
梅見雪伸出手,公事公辦道,“恭喜。”
對方熱烈地握着她的手,上下搖晃,笑容很得意,卻謙遜道,“多虧了您,才能肅清第三區這些毒瘤。大大小小這麼多官員落馬,定然再不會有人敢犯錯誤了!”
梅見雪平靜地看着他,似乎要透過他外面這張皮看見裡面的芯。
新任政務大臣雖然笑得很高興,過分熱情,但卻看不到什麼奸猾的樣子,隻覺得疏朗寬闊,似乎能給第三區帶來些新的變化。
不過這之後的事,和梅見雪關系不大。第三區有謝行在,至少不會再出現包庇的問題。
她自然地抽出手,道,“審察院有事,我先走了。”
“好嘞,您慢走!”那人給了助理一個眼神。
助理很默契,頓時笑容滿面地送梅見雪下去。
另一邊,那人進了辦公室,東瞧西看,捋了一把胡須,笑眯眯地坐下了。
久聞第三區的政務大臣庸碌無為,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蠢蛋。他這次因别人的禍得自己的福,已經做好準備大幹一場了!
*
回到審察院處理完龐樂海的事情,梅見雪就把第三區剩餘的工作都交給了謝行。
謝行嚴肅刻闆的臉上難得露出一個笑,跟梅見雪握了下手,“您放心。”
梅見雪點頭,而後大步流星地出了審察院。
她邊走邊跟陳楓通知行程,“明天出發回第一區......”
“好的。那江先生......”陳楓沒有再說下去,是詢問的意思。
梅見雪頓了一下,道,“問問他要什麼,盡量滿足他。另外給他找一位信得過的射擊教員。再挑一把手槍送他,手續你來辦。”
陳楓頓了一秒,“好的。”
梅見雪走進車庫。
司機站在車外,恭敬道,“大人。”
“今天我自己開車,你下班吧。”
司機愣了一下,“好,好的。”
他轉過身走了。
梅見雪發動車輛,沿着記憶裡的路線走。不一會,車停在一個街道外。
這是一條很有江南特色的街道,中央一條河水潺潺而過。河道兩邊栽滿了楊柳,柳條随風輕盈晃動。這時候下了點小雨,雨絲飄零,在河面,地磚上跳躍。
梅見雪撐着傘,輕車熟路地走到街道角落一家小店門外。
小店看着很有些年頭,牌匾有些灰暗老舊,但是裡頭的座椅都打掃地幹幹淨淨。
這是一家鹵鵝鋪子,鹵汁醇厚的香味蓋不住地逸散在空氣裡,讓人口齒生津。
店家是位高大粗壯的中年人。
望着熱氣騰騰的鋪子,梅見雪有些晃神。
從前父親帶梅見雪來吃飯的時候,做菜的還是個年紀很大的老爺爺。和現在這個大概是父子關系。
蘇策章是個傳統的第三區人,不吃辣。他的性格也如那一條流淌的河水一樣,最是溫和有禮。
梅見雪還記得,那也是一個細雨綿綿的雨天。
父親好不容易從繁雜的事務裡脫身,揚言要給梅見雪過一個特别的生日。
他給梅見雪套了一件外套,就這麼撐着傘,走到這條街上,走進了這家小店。
店裡生意很好,人多的甚至太過于熱鬧,到處是喧嚷的聲音。矮小零星的座位擠滿了人,找不到空餘的地方。
梅見雪拽着父親的手,有些不高興。她還沒這麼擁擠地吃過飯。
蘇策章盯着這些吃飯的人。恰巧一個顧客走了,他眼疾手快地坐到位置上,把小小軟軟的女孩抱到身邊,然後沖老闆點菜。
梅見雪扭了扭,看見桌子對面,左邊,右邊,都擠滿了人,很是不習慣。但她再擡頭看着父親熟練地報着菜名,一副期待的模樣,隻好忍耐下來。
上菜很快。
一疊肉片,一碗面。
面碗很大,滿滿當當,撒着蔥花和香菜。鹵肉的香氣撲鼻,濃郁誘人,叫人口齒生津。
蘇策章夾起一塊子肉片,吹了兩下,小心地遞給女兒,“啊——”
梅見雪的眼睛就盯着那雙灰撲撲的筷子一點點湊近,有些不情願地張開嘴。
肉片醇厚,入口即化,輕易地征服了這位有點不情不願的大小姐。
梅見雪砸砸嘴。
蘇策章看着她的模樣,得意地笑,“好吃吧。爸爸當時第一次吃的時候,也是你這副表情。”
他邊說邊遞給小梅見雪一隻小碗并一雙小筷子,叫她自力更生。這是自帶的,專用。
梅見雪捏着筷子,看着父親大口地吃肉。
他先是挑起一片肉,然後沾了一點辣椒粉末,塞進嘴裡,很快露出享受的表情。
梅見雪看着他,忽然道,“爸爸,我也要沾辣椒。”
“這個是辣的。”
第三區飲食清淡,蘇家更是。蘇策章為了讓女兒養成健康飲食的好習慣,對待某些問題很古闆。
“你也吃了!”小梅見雪眼睛裡帶着一點點控訴。
蘇策章失笑,隻好給她沾了一塊,“好吧,我同學也說沒有辣椒是沒有靈魂的。”
父女倆吃完時,門外雲銷雨霁,明媚的金光灑在石階上,燦然如晝夏。
一如此刻。
梅見雪收了傘,邁過兩步走進去,客氣道,“你好,要一疊鹵鵝一碗面,打包。”
“好嘞!您稍等!”男人發出一道渾厚的聲音。
老闆的動作麻利,斬刀迅速,不多時就把東西裝好了。
梅見雪提着東西,悠悠地走在河邊。
潺潺的水流依舊,澄澈明淨,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影,恍然若夢。
這對梅見雪來說,是一段不尋常的路,她可以剝離掉一些東西,慢慢地,獨自一人,走在河邊。
一步一步,沿着河水的輪廓,走近記憶裡陌生又深刻的地方。
那是一棟樣式古典的小房子,光看外面,隻覺得這是山坡上一間雅緻的屋子,沒人會想到它實際的作用等同于墓園。
蘇策章很早就規劃好了自己的墓地,他喜歡這一處山的風景,任性地要在這修一間小房,把自己心愛的寶貝們都接過來一起長眠。
守門人确認過她的身份,替她開了門。
梅見雪默然往裡走。
裡頭沒有地闆或石磚,周圍的土地都種上了各樣的植物。唯有一條青磚小徑,通向墓碑。
蘇策章生前很喜歡侍弄花草。因此這裡,都種上了他喜歡的那些植物們,蘭花尤多。
梅見雪不懂養花,父親養花時,那樣耐心,細緻,好像在對待自己的愛人一樣。雖然梅見雪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愛過的人,但是她想,大概就會是這樣。
梅見雪不懂花,也自認為做不到像父親一樣,把這些嬌貴的東西打理地生機盎然。她怕以後在陰間見着人,還得被他幽怨地盯着。所以托大伯把花盆都搬到這裡,又另外找了一個園丁來專門打理。
有幾株花開得正盛,想必園丁應該很是用心。
梅見雪把東西放在墓碑旁,視線落在灰白的照片上,沉默許久。
半響,她開口。
“對不起,爸爸。這麼久了才來看你。”她停頓了一下,微微勾起唇角,“你肯定不會怪我,對不對。是你說的,叫我少來打擾你。”
雪山融化了,淌成冰冷的湖水,帶來一點微微的刺痛。
“我今天去了小時候你帶我去的那家鹵鵝店,當初那個做菜的老闆不在,換成了他的兒子。不知道味道有沒有變。”她說着,打開了盒子。鹵鵝濃郁的香氣逸散在空中,與清雅的花叢對比起來有點格格不入。
梅見雪夾起一片肉塞進嘴裡。
“好像是一樣的。”
她跪了下來,平視着那張永遠帶着溫和笑意的臉龐,輕輕道,“她和那個人在一起了,現在過得很好。你不要再自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