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她洗了澡,換了睡衣,作業也完成了。她抱着隻棕色小熊,它掉毛得厲害,回家的第二天沈臨就不喜歡它了。她讨厭那些毛粘到她身上,仿佛光是呼吸說話都能吃進去一嘴——她讨厭那種感覺。爸爸說要給她買一個新的,爸媽說她會在今年的生日看到這個驚喜——之一。她期盼着的,她一直期盼着的。但是現在倒是沒什麼期盼的必要了。這娃娃是她難得等身大的,她抱着能安心些,有總比沒有的好。燈壞了之後,小姨就陪她睡。每到晚上差不多的時間,沈臨就這麼站着等她忙完。
小姨洗完了碗。她早早洗了澡換了睡衣。白色的吊帶裙,和媽媽喜歡穿的那件一樣。她們是多好的姐妹,就和小姨一起生活的這麼長時間,沈臨在她身上看到了多少和媽媽相似的東西——連包上的吊墜都是和媽媽一樣的——小姨也買了一樣的給她,挂在她的書包上。小姨很喜歡說些她和媽媽以前的事情,這成了沈臨新的睡前故事。小姨說媽媽從家裡跑出來,好幾天都和她住在一起。她們穿着一樣的睡衣,在她那張可憐的單人床上擠着,她們隻能互相側身,或者抱着。媽媽晚上的姿勢難看,差點把她推下去,她就假裝生氣着去撓她的癢癢肉,媽媽掙紮不得,就拿尾巴去拍她,力氣大得很。小姨就求饒。她們很快笑作一團。
“我關燈了?”看到沈臨縮到床上,小姨也進來,坐到床邊,問她。
沈臨點點頭,又猛地縮進被子裡。熊娃娃被她放在另一邊,這樣她不管夜裡往哪翻她都能找到依靠。小姨輕聲笑她,接着伸手關燈。她轉身将沈臨摟進懷裡,落下一隻晚安吻。她靠得太近,壓得女孩有些窒息,不過這樣也心安。窗簾故意留着縫隙,這樣月光或者燈光能進來。小姨的臉對着窗戶,沈臨對着她。她幾乎能數清小姨的睫毛,呼吸撲到她臉上。小姨的眼睛大,她年紀比媽媽小一些,也常保養,于是仍是個漂亮姑娘。她盯着沈臨的臉,輕輕地去揉孩子的頭發。沈臨本是短發,太久沒去理發店也養長了不少。她就一絲一縷地挑那青絲,像是在數着一樣。沈臨覺得心裡毛毛的,但對黑夜的恐懼更勝一籌。她蜷縮在小姨的臂彎裡,她注意到小姨一直盯着她,瞪着她漂亮的大眼睛,就這麼瞪着她。她感受到小姨的手指,已有些粗糙了,老繭磨過沈臨的後背。她看到女人越來越靠近她,她感到那雙大手正環向些不應當的區域。恐懼的點燃隻需一瞬——她猛地推那女人,卻意識到自己力氣不夠大。她大哭,她尖叫,女人似是因為她的掙紮而恍惚,就這一瞬,女孩從床上滾下去——她摔在地闆上,她磕到了下巴,似乎腫了。她的眼淚正往下掉——眼淚也是熱的,所以她分不清是傷口叫她臉上發燙還是眼淚。因為她的汗水和淚珠,她黏了滿臉的劣質娃娃絨毛。她掙紮着起來,兩次踩到她的睡裙,她的膝蓋發疼,後來她知道那裡青了,她不記得具體的撞在了哪。
她跑出房間,她沒處可去,隻好在客廳哭。她害怕黑夜,怕得要死;她害怕開燈、害怕擡頭,她害怕擡頭就看到媽媽正看着她,她也希望媽媽正看着她。她聽到小姨叫她的聲音,可憐、驚慌。她不敢回頭,她不想回房間。她覺得自己正發抖,她不知道是哭的還是什麼别的。她一動也不敢動。
……
“早上好,西莉卡。”
“啊,早上好,柏茴。”
“要幫忙嗎?”
“不用,謝謝你。”西莉卡有些局促了整了整手頭上的文件,統一的藍色文件夾包裹着它們,書脊貼着各樣的标示,有手寫體,有打印體。它們數量多,目測有十多個,其中一些較厚,文件夾都被撐得變形;有些又太薄,自帶着弧度,讓上頭的可憐玩意兒歪歪斜斜。柏茴推了推最頂上那個,叫它回到西莉卡懷裡。
“啊,謝謝,謝謝。”西莉卡慌慌張張地,生怕一個不小心攪混了這些文件。她說了好幾次謝謝,臉漲得通紅。
“早就和你說一次少拿一點啦。”
“這樣能一次解決嘛……過會要午飯時間了……”
她們在樓道内并排而行,時不時側身,為對面而來的同事讓出位置。柏茴手裡東西少,隻有兩疊,夾在腰間。她的西裝敞着,襯衫下擺塞進褲子。她和大多數同事一樣,紮高馬尾,再卷兩圈,盤在頭頂。這裝束幹練、精明,有種“管理處員工該有的樣子”——雖然從地上調過來的管理員嘴裡得知,地上管理處不這麼穿,所以或許應當改為“地下城管理員該有的樣子”。
“之前就讓你改名字了,以後上地面會方便很多,你還沒動嗎?”
“像我這樣的原……嗯……員工,基本不會有什麼能去地上的任務啦。”她卡殼一瞬,柏茴知道她要說“原住民惡魔”,但她們習慣了心照不宣地不提。
氣氛稍稍冷下來。這走廊仿佛又長又窄,一生也走不出去。恍惚間,柏茴撞上面對的同事,她匆匆道歉,和那同事互相示意,又往各自的方向前行。
還是寂靜。
西莉卡心中尴尬難受,便甩甩尾巴,和柏茴的對撞。後者明白她這安慰的意思,細尾巴纏住西莉卡尾尖的鱗刺。這叫西莉卡滿臉漲紅,掙紮着扯開,她擡頭,看到柏茴賤兮兮的笑容。
“太讨厭了!”她小聲罵,又用尾巴去打她的小腿。柏茴故作踉跄的樣子,連聲道歉。
“西莉卡,把你的尾巴收起來——”
主管迎面而來,拍拍她的肩膀。她的聲音并不狠厲,反倒帶着鼓勵的意思——想必是很喜歡這位員工。西莉卡在她手下做事好幾年,卻也還是怕她怕得要死。她手一縮緊,頂頭的文件就掉下來。
“對不起——主管!”她下意識回答,語氣“铿锵有力,堅定不移”。
這是柏茴嘲笑她的話。柏茴是不喜歡主管的——她不喜歡那幫子“把地上惡臭制度帶到地下城來”的人類,“我們憑什麼要受他們管制”——她常說。可這工作薪酬誘人,模樣體面——她也在乎這些,所以沒“堅持”多久——确切地說,在她第三次地上考試失敗之後,她認命般地到管理處來。
“管的真多。”柏茴撿起文件放回頂層,不滿地說。
話是這麼說,她們還是乖乖把尾巴收好了。管理處在這方面沒有強制規定,但同事們都不約而同地用着人類外表,這也是一種“心照不宣”。
“我覺得還是要準備準備的好——”柏茴把話題拉回去,“你每年考試不是都參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