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決長她兩歲,個子本就高,走起路來步子也邁得大。小的時候,鐘影要費好大勁才能勉強跟上。有時候跟不上,裴決回頭看見,便站原地等她。不過,即使這樣善意又溫和的舉動,對那個時候的鐘影而言,莫名還是會有些不安。
到了跟前,裴決瞧着她,眼底有笑意。隻是他人前總不苟言笑,不說話就很有威懾力。鐘影常常局促,小聲問哥哥走嗎。鐘影問完,就聽頭頂傳來一聲歎息,裴決問她要不要抱——鐘影雖然腿短,但她要面子。于是,十次裡,也就放下過一兩次面子。其餘時候,不是裴決牽着她走走停停,就是裴決走一段等她一段。
但仔細說來,鐘影十五六歲的青春期裡,也确實對寡言少語、俊朗優秀的裴決動過心。隻是這樣萌動的情愫,在裴決與她朝夕相處的兄長身份面前,存在感太弱了。
更何況,那些動心的瞬間在見到裴決本人的第一眼,都會變成小心翼翼。
還有就是,喜歡裴決的人太多了。尤其裴決上了高中之後。鐘影還撞到過幾次表白場面。真是尴尬——所幸她那會腿長了,溜得那叫一個快。
于是,青春期生出的暧昧情愫,被一層層稀釋,逐漸消失得沒了蹤迹。
就連鐘影自己回想,都要想好一陣,才能捕捉到那一絲青春期的偶然觸動。
——裴決是近乎兄長的存在。
蹲得腿麻,鐘影幹脆坐在了衣櫃邊的地毯上。
之後的好幾分鐘,她腦子裡出現的,都是陽台看到的場景。
記憶裡好像有一幕相似的場景。
高中的時候,她遇到轉學過來的聞昭。
他跟在班主任身後進班,體育生個子極高,立在講台上,環視一圈,就朝她直直看來,眼睛十分亮,朝氣蓬勃的。他坐到她身後,話多得出奇。就是記性不好——作業本封面第一行是寫姓名還是寫學号,他都要起身從後面把本子伸到她面前問個五六七八遍。
他手臂長,一伸手就把鐘影困住,鐘影被他鬧了好幾天,後面就有點臉紅。
聞昭第一次送鐘影回家的時候,正好被裴決撞見。
鐘影現在還記得裴決的眼神。
冰冷又陰沉。
他看着跟在鐘影身後四處環顧家屬院的聞昭,語氣嚴厲:“他是誰?”
未等鐘影說什麼,聞昭倒是十分自來熟,笑着自我介紹,說是鐘影同學,九月份剛從南州附中轉到甯江一中。
隻是他話沒說完,鐘影就被裴決一把拉走。
很明顯,裴決不想聽他講話。
“哎?”
聞昭摸不着頭腦,趕緊上前拽住裴決,問鐘影:“這人誰啊?”
詢問的語氣十分坦蕩,和裴決簡直不相上下。
——現在想起來,真的是很好笑。
隻是那時的她被一前一後弄得臉通紅,窘迫萬分,最後兩個人都沒理就跑回了家。
後面就有點生氣。
氣裴決,也氣聞昭——不知怎麼,鐘影總覺得這兩人都不把自己當外人。
她好多天沒理裴決。聞昭就不用說了。她一生氣不理人,聞昭根本不敢上前觸她。走路經過鐘影身邊都會蹑手蹑腳的程度。那會,生悶氣的鐘影上下學也避着和裴決碰到,可十次裡總有九次,迎面就和裴決撞上。
鐘影崩潰了,說你幹嘛啊。
裴決面無表情:“看着你。”
——真是難為他了,高三的緊張時刻,還能抽空逮一逮她。
鐘影:“……”
“少和那種人在一起。”
“你知道南州那地方轉來的,都是些什麼學生嗎?”為了吓鐘影,裴決語氣嚴肅又誇張。
其實大部分高一轉來的,都是全國各地選拔的體育生。甯江一中有專門的集訓點。隻是這些年生源質量逐漸參差不齊,傳來傳去,就不怎麼好聽了。
鐘影當然知道,但不知為何,她那時不是很喜歡裴決這樣管她。
小時候是對兄長天然的畏懼,長大了,畏懼歸畏懼,但總會想,自己為什麼要怕他啊。
鐘影抿嘴不說話,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影影。”裴決快步跟上。
鐘影真是煩死他了,但因為從小到大的慣性,她對裴決還是做不到态度上的直接。
隻是拐過兩條街,裴決忽然也變得“輕手輕腳”,因為他發現鐘影被他氣哭了。
小姑娘一邊用力走路,一邊擡起手背用力抹眼淚。
最後,他敗下陣來,不跟了,看着快到的公交,低聲對鐘影說:“我坐下一班。你别哭——”
話沒說完,鐘影理也不理他,快步跑上了公交。
他們之間鬧了好一陣别扭。
裴、鐘兩家的家長卻不知道。
那年寒假鐘影去姥姥家,是甯江下面的一個小鎮,叫春珈。這個地方盛産橙子,每年回甯江,鐘影都會帶好些橙子回去。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她父母要是沒空,便會拜托裴決去甯江的車站接一接,然後關照鐘影提前給裴決說好發車時間。
鐘影卻不是很想和裴決說,嘴上馬虎應了,臨走前一天硬是還沒聯系裴決。
第二天一大早,姥姥卻說裴家小孩來了,就在樓下。
幫忙提菜來着,就是不肯進來。你下去叫他上來,一起吃完飯再走。姥姥笑着說。
春珈前幾日一直在下雪。
冬日裡的雪,晶瑩剔透,樹梢枝頭結着皚皚的梨花白。
鐘影沖到陽台窗前往下看。
少年一身黑色羽絨服,冰天雪地裡,身形清隽。
他孤身一人站在樹下,低着頭,不知道在看什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樹梢的風簌簌而過,淅淅瀝瀝的雪碎往下落,落在他肩頭,輕得沒有一絲分量,生怕驚動他似的。
時隔多年,二十八歲的鐘影在窗前再次望見樓下的裴決。
少年的影子好像有片刻重疊。
隻是這回,落在少年肩上的,不再是清冷的雪,而是柔軟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