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灣這片住宅區剛建成那會,南州的發展主要還是繞着市區那塊,周邊配套的學校、醫院,都還在規劃中。僅就便利程度而言,那是遠不及市中心的。所以,當時開發商為了吸引購房,就打出“遠離塵嚣”、“安養心靈”之類的噱頭,小區内部四季景觀布置得也十分有模有樣。
海桐、月季、玉蘭、桂花就不用說了。樓盤預售的時候,正是三月初春,開發商幹脆做了個活動,引當地的新聞台過去,說什麼“賞櫻”。那景造的,簡直美輪美奂,周邊的房子訂光不說,後來還炒了幾番。
這批櫻樹就一直留了下來。
現在,當地人說起新月灣的房子,總是要提一嘴櫻花開得确實好看,上過新聞呢。
可到底多好看,裴決是沒什麼感受的。
下樓坐進車裡,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不能很好地平複情緒。抽屜裡找出煙盒,随手拿了支煙,打火機卻好幾次沒點着。
一種不是那麼陌生的情緒裹挾着他,以至于急需煙草鎮靜。
煙點着的瞬間,他放進嘴裡用力吸了一口。幹燥微苦、極具穿透性的辛辣氣息瞬間湧進肺部,刺激得他又咳嗽起來。
裴決低頭劇烈咳嗽。有幾下,咳得肩背震動。過了會,他打開車窗,把煙拿了出去。
骨節分明的修長指間,猩紅煙頭在潮濕冷寂的春夜裡忽明忽滅。
他另一手搭方向盤上,整個人往後靠了靠,眼睑半阖,暗沉沉的眸色不知落在哪裡。
這支隻抽了一口的煙很快燃燒殆盡。煙灰落在手背,分量沒有一瓣櫻花重。
裴決轉頭看了眼,徹底掐滅後索性打開車門。
他倚在車旁,偏頭攏手點了第二支煙。這個時候,他的動作不是那麼急躁了,和車裡好像兩個人。似乎那一陣迫切、慌亂、不安的情緒已經被克制得了無痕迹。
煙白色的霧袅袅升遷,中途一度被空氣裡充沛的雨水潮意壓着,良久停頓在半空,好像無形禁锢住了。
裴決想起小時候,放了學,幾步路轉到另一條街的民航建設附屬幼兒園,接鐘影一起回家屬大院。
他們的父母輩關系極好,都是甯江民航建設基地研究所的骨幹工程師。
鐘影放學比他早,會坐在園裡的秋千架子上等他。
紮着兩條細細軟軟的辮子,一雙眼乖巧又聽話。每回見他來,都會跳下秋千朝他高高擺手,大聲叫哥哥。
有一回,回去路上鐘影想吃冰激淩。
商場門口的攤位排了好長好長的隊,日頭太大,腳下路都發燙。裴決就對鐘影說,在這邊的公交站台等他,他過去買。鐘影笑着點頭,在裴決的注視下,挎着粉色兔子小包十分乖巧地往對面走。坐下後,雙手搭膝上,規整地坐着,一雙眼隻朝裴決看。
裴決這才放心排隊。
烈日炎炎,時隔多年,裴決現在還能記起曝曬在那十多分鐘的隊伍裡是什麼滋味。他甚至記得前後等待的人群身上散發出的陣陣腥臭汗液。可是這樣仿佛身陷蒸籠一般的熱燥,在他轉頭看見空無一人的公交站台時,瞬間如墜冰窟。
他沖出人群,張皇至極,幾秒心跳都暫停。
前一刻的炎熱滾燙倏忽不見,手心冒出冰涼的汗水。
裴決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公交站台的。
那邊一個人沒有。
有一會,他甚至懷疑自己記憶出了問題——影影之前是坐在這裡嗎。
接下來的記憶無比混亂。
好像一台年代久遠的電視,畫面間隙裡,頻頻閃着令人不安的雪花。
他跟着大人,慘白着臉,一次次地回憶當時的情況。
他不敢擡頭看他們,腦子裡冒出很多新聞,好的、不好的。他那會年紀也不大,坐椅子上一直發抖、一直發抖。趕來的鐘影母親聽了警察的幾句分析直接吓暈——裴決站在她面前,酷暑的夏天,手腳卻凍得麻木。
後來,警察在出甯江的大巴車上找到了被迷暈的鐘影。
這件事鐘影自己不記得了。她年紀太小。鐘影母親卻因為這事犯了心悸的病症,好些年都不大好。
那天,裴決發了場高燒,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鐘影。等在醫院病房門口,隔着一扇門看到打着點滴沉睡的鐘影,一旁椅背上還是那隻粉紅色的兔子小挎包,他一下就哭了。
他蹲在地上,哭得站都站不起來。
...
...
現在,時間過去這麼久,他好像又陷入了一種近似的情緒。
心口仿佛有風呼嘯。
裴決能感覺到室外氣溫越來越低。
煙霧停留在空中的時間被拉長。
盡管腳下已經一地的櫻花,可冷風簌簌,頭頂的樹梢還是一瓣接一瓣地落。
第二支煙快要抽完,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柔和語調。
“裴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