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無解歧途與琉璃心障
鳴神山的雨後空氣,冷冽中纏繞着草木的微甘與水腥氣。萬葉的茶室臨崖而築,素色的窗棂敞開,将濕潤的山霭與竹海蒼翠引入室中。沈淮青端坐蒲團上,右臂包裹在厚重藥布下的隐痛,如毒蛇在骨髓裡遊走。那杯‘竹魄寒霜’的殘液在掌心留下微涼。他的目光試圖穿透窗紗,投向那片神櫻蔭蔽的宮苑深處,卻隻窺見一片死寂的琉璃冷光。
萬葉将一枚細長的水晶玉柄嵌進溫爐的炭火中,動作舒緩地調整着火候,青煙在他眉目前缭繞成模糊的線:“寒霜之茶需借三分焰勢逼出氣韻。就像你體内流竄的魔息,一味壓制隻會凍僵血脈關節,适度的引而疏之,反倒能潤通死滞。可惜……”他擡眼看向沈淮青,那雙湖水深處驟然浮起沉礁,“那份‘魔’,原本不該寄存在你這樣的‘容器’中。強鎖兇神入雀卵,終會孵出吞卵的蛇。”
這近乎直白的“兇神”二字,狠狠撞進沈淮青胸腔!斷潮的魔性、神子的本源、還有那瀕死時才燃燒出的‘笨鳥力量’……這些力量并非源于修煉,而是如寄生藤蔓纏滿他這棵原本枯朽的軀幹!他算什麼?容器?還是祭品?
“想不通吧?”萬葉的洞察近乎殘忍,放下火釺,語氣卻帶着竹葉拂面般的輕緩,“人之于力,如魚之于水。那力量若是你自己從無間業火中一寸寸鍛骨熬髓煉出來的,縱有反噬之危,亦是心念合一,生殺由心。可你現在體内的呢?”他指向沈淮青胸口,指尖隔空勾勒着,“他人的殺孽刻印(朔風)、被強灌的妖邪本源(神子)、硬生生燒穿己身才逼出的幾縷殘響(自我覺醒)……每一股都隔着深淵。它們在你體内厮殺角力,不是助力,是心獄!醫這樣的‘傷’……”萬葉的聲音沉下來,如同雪崩前冰層崩裂的微響,“需要的不隻是藥。需要你找到‘自己’。在那個‘自己’生根發芽之前,你每借用一分外來的‘力’,就像把自己心頭的血肉剜下,填進那幾股旋風的缺口裡。”
醫者的邏輯冰冷而清晰。可沈淮青的‘自己’在哪裡?那個在網吧門口被驅趕的、連保護弟弟都無能為力的沈淮青?那個在鳴神島掙紮于陰謀漩渦中、靠着别人的力量才僥幸存活的冒牌貨?‘自己’根本是個枯死的種子!這具身體裝載的,隻是一套别人廢棄的铠甲罷了!
“萬葉先生家中…是行醫世家?”沈淮青強撐着嘶啞的喉嚨發問,試圖在絕望中抓住一絲實感。他知道楓原家的背景——世代為稻妻供奉武士鍛刀的頂級禦用刀匠!打造神兵,象征征伐!而萬葉……卻背離了刀火之路!
“刀爐淬火之聲裡長大的孩子,天生就比别人多沾三分血腥氣。”萬葉毫無避諱地點頭,仿佛在說着别人的故事。他提壺注水,溫熱的蒸汽氤氲了他的面容,“家父當年,親手為九條家大将鍛造的那柄‘陣前烈雷’,曾在八醞島上斬下百顆頭顱。”他看向窗外翻滾的雲海,目光穿透層巒,“那些頭顱裡,有被裹挾上陣的農夫,有強征入伍的少年……刀出爐那一刻震鳴如雷,是殺氣;可握刀的手腕滴下的,是無辜者的血。藥香清苦,好歹能壓住血鏽的味。醫者手上沾的是污血,擦掉了,能看見下頭活着的肉芽在掙命。”
他聲音平淡,卻字字如刀刻木!劍爐的火是毀滅!藥爐的火是新生!沈淮青聽得見萬葉平靜言語下的驚濤拍岸!為了這‘新生’的執念,他割舍的是煊赫門庭與祖輩榮光!是實打實的離經叛道!他的‘道’清晰得像一把直刃,破開迷霧,筆直刺向人心!
沈淮青的呼吸驟然滞澀。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羞慚從心底翻湧而上!萬葉的選擇是火中取蓮,向死而生!那是何等的決心與氣魄?而他呢?他像隻被困在風箱裡的老鼠,被朔風的遺恨推着撞向八重的深謀,最終榨幹骨髓勉強點燃一縷殘焰……他連‘自己’是什麼都一片混沌!哪來的方向?哪來的‘道’?
轟隆——
并非雷霆。
是神子寝宮那沉重的紫檀木鑲金雕花門扉,被一股巨力猛然撞開的爆響!
沈淮青猝然扭頭!
那片被視為禁域的回廊深處,彌漫開一陣混亂的驚恐氣息!數名高階巫女神官踉跄倒退着奔出内殿,臉上煞白如紙,連手中捧着的法器都掉落在地!随後,一個穿着素白綢内單衣的瘦削身影如同失控的閃電,從門内沖出!
八重神子!
她的紫發完全散亂,披拂在肩頭,遮住了大半邊臉。裸露在外的肌膚透着一種玉石般不正常的慘白。那雙曾經睥睨稻妻、流轉萬千風華的狐狸眼中,此刻隻剩下純粹、巨大的、如同世界崩解般的驚惶!她根本沒看門口驚慌失措的巫女,赤着雙足,踩在冰涼泛着水汽的玉石回廊上!
她的身體在劇烈發抖!像暴風中即将碎裂的紙鸢!
她的目光瘋狂地在庭院中搜尋!
絕望!恐懼!像濃稠的墨汁,染黑了她瞳孔每一寸光澤!
最終!
她的視線穿越花樹、石徑、驚慌的人群——
死死地!
釘在了——
崖邊竹亭内!
怔然望來的沈淮青臉上!
“主君——!”
那聲音絕非往日的慵懶、算計、或刻意流露的沙啞。那是一種從靈魂最深處擠壓出的、帶着無法呼吸般窒息感的尖銳嘶鳴!如同垂死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沒有半分猶豫!
神子的身影化作一道踉跄卻決絕的紫電!無視階下高低!赤足踏碎石闆縫隙新生的脆弱苔藓!繡着精緻雷紋的素白内單衣襟在狂亂的疾奔中被撕開一道裂口!她卻渾然不顧!眼睛裡隻剩下崖邊竹亭中的那個身影!
她不是像!她就是一頭被巨大恐懼攫住心肺的幼獸!本能地向唯一的巢穴、唯一的庇護之所、唯一可以确信不會被黑暗吞噬的微光——
不顧一切地撲去!
萬葉的茶案在那瞬間凝固。他仿佛被那純粹的恐懼釘在了原地,無法動彈。
沈淮青的心跳驟然停拍!時間在他眼中無限拉長!
就在神子即将沖出廊下、踏上鋪着竹葉的青石小徑的刹那!
刷——
一道深紫色的身影!
如同從庭院最幽暗的角落驟然生出的藤蔓,帶着一種決絕的、近乎燃燒自己的速度!攔在了神子奔逃的路徑中央!
是阿幸!
她的動作帶着殘魂的僵硬,面色依舊灰敗,眼神死寂如冰窟。可她站的位置卻精準無比! 正正擋死了神子撲向沈淮青的直線路徑!
她甚至擡起了雙臂!僵硬得如同兩根木棍!那不是擁抱!更像……本能的阻擋動作?!仿佛神子撲向的不是安全,而是……另一個深淵?!
神子奔逃的身形撞上阿幸冰冷的阻擋!
嘭!
沉悶的撞擊!
阿幸被撞得向後踉跄!本就殘破的軀體發出骨骼摩擦的輕響!但她死死站住!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
神子的腳步驟停!
那雙被無盡驚惶占據的眼睛,在看清阻擋者是誰的瞬間——
驚惶如同沸騰的油鍋滴入冷水!轟然爆開!瞬間轉化為一種……
無法置信的、被徹底背叛的滔天暴怒!與深不見底的恐懼!
“滾——開——!!”
那聲音凄厲得如同鬼嘯!
神子臉上所有的恐懼都在這被阻隔的絕望中,化為了最兇狠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