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被哮天搶回行營,安置在榻上,姜子牙叫人囫囵喂了大把靈藥,也不見起效,渾身一會燒得滾燙,一會直打寒顫。他意識沉沉浮浮,清醒時就把“楊戬”、“二哥”颠來倒去地叫。
“按住他右肩!”
雷震子撲上去壓住哪吒不斷抽搐的身體,姜子牙捏訣的手快得隻剩殘影,可那刀傷煞氣太重,掌心符咒剛貼近傷口就被燃成灰燼,姜子牙滿頭大汗地退後兩步,在衆人殷切的目光中發出一聲歎息:“去把楊戬叫回來吧。”
武吉匆匆忙忙去了,還未至營門外就又退回來,嚷嚷着:“楊師兄來了!楊師兄來了!”
也許人臨死前五感皆散,哪吒隻覺得刺骨得冷,他身陷一團混沌裡,看不見也聽不清。他不知此刻營帳内滿屋異香,自己由胳膊延伸到半邊胸膛的肌膚已融成蓮花瓣簌簌落下,他隻是感到身前有人,卻并不知是誰,費勁地略擡擡手指,雙手就被人握緊了。
“我兜裡……有塊珠兒,你幫我,幫我給楊戬,我原要給他的,但是我舍不得,就留下了,現在都給他,叫他要好好的,不要為我難過,如果七日後真能還魂,我就去見他……”
哪吒突然躬身嘔出一口黑血,渙散的瞳孔裡映出楊戬狼狽的臉,他卻一無所覺,隻是忽然落下淚來,哭着直問:“楊戬呢?楊戬去督糧了。楊戬怎麼不來見我?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他也不來見我,我真的要生他的氣了……”
尾音消弭在驟然垂落的手腕裡,楊戬托住哪吒後頸的手掌觸到粘膩的毒血,懷中軀體正以可怕的速度冷下去。
楊戬幾日前途徑一村鎮,于空氣中竟聞到細微蓮香,循着味兒找過去,是家糕點攤鋪。
賣糕的老闆熱情招呼:“新出爐的糯米藕糕,客官要來點兒嗎?”
楊戬問:“這蓮香是怎麼做出來的?”
那人使筷子戳了戳糕點糯糯的表皮,笑道:“客官鼻子可真靈,我在這糕點上滾了一圈蓮蓉,自然就有蓮香了。”
楊戬想:小蓮花吃蓮花糕。
“給我裝點。”
“得嘞!”
于是哮天背上被挂了個包袱,又被叮囑送去了就不必回來,跟在哪吒身邊,有什麼情況再回來彙報。哮天“汪嗚”一聲示意自己明白了,撒丫子就往出跑。
哮天見過哪吒太多模樣,兇狠的、嬌俏的、穿道袍的、穿輕甲的,就連沒穿衣服的樣子也被它?過一眼。它知道少年身上叮鈴當啷一堆法寶,身子又異于常人,便是打不過,也能全須全尾地逃走。
哪吒從未出過大事,哮天這樣想着,就看見他被一閃而過的刀刃于右臂上劃開一道口子。而後事态開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哮天急了,“汪”一聲沖進戰場,把哪吒從餘化的戟下搶回來,又一步不敢停地回頭去找楊戬。
哮天跟着楊戬一起進了營帳,繞過重重人頭,它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哪吒。
一向處變不驚的楊戬腿一軟幾乎跌倒,踉跄着撲到床前,哪吒在叫二哥。
哮天想,趕上了。
可很快它就意識到不對,哪吒隻是本能地喚人,卻對外界的一切毫無反應。
楊戬抱着他反複回應:“二哥在呢,二哥在這,哪吒你看看我……”
哪吒隻是哼哼,問楊戬呢,可楊戬分明就在他跟前。
哮天急得嗚嗚叫,它知道哪吒情況每況愈下,到後面已經開始說胡話,一會說要抽筋扒皮,叫惡龍不敢禍害陳塘關的百姓,一會又說要等天化一塊去街上玩,反倒少提及楊戬了。
楊戬就怔怔地把人抱在懷裡,他不知道該去做什麼,能去做什麼,隻知道把哪吒禁锢在懷裡,仿佛一眨眼,這人就能随風飄走了。
沒人勸得動他,也沒人敢去勸他,直到從營帳外進來一個道童。
“弟子是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門下,師兄哪吒有厄,命弟子背上山去調理。”
楊戬不肯,他不說,可哮天知道,他是怕這一撒手,哪吒就真沒了,他連最後一面都見不着。楊戬骨子裡偏執又固執,隻是他修養極好,把一切不堪的,污濁的都藏在皮囊下,不叫人知道罷了。
金霞看着楊戬胸前浸染的污血,斟酌道:“師兄不妨把哪吒給我,他如今蓮身有損,毒血直沖心竅,孕于五蓮池中還能拖得些時日,好等一個救命的法子,如若再耽誤下去,怕是……”
楊戬身形晃了晃,緊摟哪吒的手卻松了,他重新從床榻邊站起,啞聲叮囑:“煩請師弟把哪吒平安送回乾元山,我去尋解藥來。”
哪吒好像走了很長一段路,越走步伐就越輕快,他依稀記得自己身上有傷,卻感受不到什麼疼痛。
他走馬觀花般回顧他短暫的一生,父親厭惡,兄長漠視,還有一群死在他手下的仇人,恨不得啖他的血肉,拉他入地獄。也許他生來就是一條孤寡命,孤單單來,又孤單單走。
有什麼不好呢?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将遠去,一切執念都不過虛妄幻象。沒有什麼鬼差來引他,他魂魄早散盡了,大抵他是該消融在這世上,變成一縷風,變成一朵花,比做人可快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