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的睡相很乖巧,呼吸清淺,從不亂動——如果忽略他身上被兜頭籠罩的明紅色大衣,如果那可以被稱之為大衣的話。
事實證明楊戬在針線活上沒有什麼天賦,他學着從前見過的繡娘的模樣,穿針引線,眉頭緊皺,如同面對世上最難纏的死敵。
終于,他沖着剛剛醒轉,對着自己喊“娘親”的人招手:“快來試試看。”
哪吒的頭從破洞裡伸出來,長袍拖地,如同頂了一身鬥篷,他試圖尋找足以伸出手的另外兩處洞口,失敗了。
“二哥,這是你親手為我做的……我真的好喜歡哦。”哪吒面無表情地感慨。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楊戬的注意力早不在那件衣服上,他隻是劫後餘生般慶幸,解藥起了作用,哪吒當真從瀕死的狀态中熬過來,還能滿臉嫌棄地說,我好喜歡哦。
楊戬把左手往身後藏了藏,問:“是想你娘親了嗎?”
“沒有。”哪吒緩慢地搖頭,他雙眼微眯,黑色的瞳孔裡有燭火跳動,楊戬的倒影就一躍一躍地映在當中,他又補充道:“隻有小孩子才會想娘。”
“沒有人規定隻有小孩子才能在夢裡叫娘親。”楊戬坐到哪吒床邊,把他按回枕頭上:“小将軍也可以想娘,大将軍也可以想娘,這是人之常情。”
哪吒重新把頭支棱起來:“我早沒有娘了,我沒有娘親,沒有父兄,我是将軍還是草莽,都與她沒有關系——還有,楊戬,把你的手伸出來。”
哪吒病了,病得身子都隻剩下瘦瘦的一團,就連那不像樣的衣袍都看着像是被幾根骨頭虛虛支撐起來,可他眼神依舊銳利,在他不願裝聾作啞時,沒人能騙得了他。
楊戬妥協地伸出手,卻刻意地把掌心下壓,露出光裸的上半條小臂。
哪吒抓住楊戬手腕,翻轉過來,那條深可見骨的傷口就這樣暴露在兩人的目光下。楊戬覺得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忽然就輕了,哪吒一聲不吭地縮回手,翻身躺回床上,背對着他。
哪吒的睡相很乖巧,寬大的衣袍被淩亂地卷在身上,他被硌得難受,卻不說,呼哧呼哧地發出些動靜來,彰顯他的不滿。
楊戬在床邊站成了一尊玉雕。
“我不明白,楊戬。”哪吒依舊背對他躺着:“你見過,見過那刀的厲害,以你的本事,怎會也受傷?”
“我要救你。”出乎哪吒的預料,楊戬沒有像往常那樣,來親他哄他,蒙混過關,他隻是和哪吒保持了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淡淡道:“我要救你。”
“我不要你這樣救我!”哪吒真有些惱了,他坐起身來,盯着楊戬的眼睛,蒼白的臉上被逼起一層紅暈:“紅砂陣時我就說了,生死自有定數,我不要你為我涉險!我不要這樣!”
“可我偏要如此。”楊戬神色冷得叫哪吒感到陌生:“什麼生死定數,你要我眼睜睜看着你死嗎?你幾次身陷險境,你可知我回營看見你閉着眼毫無生氣的樣子是什麼感受?我這些天是怎麼挨過來的?哪吒,我甯願我死!”
楊戬咄咄逼人的态度把哪吒說懵了,他縮縮脖子,卻更瞪大眼,撐起氣勢。
“我殺了餘化,挨了他一刀,我去了玉泉山,又去了蓬萊,即便我在路上毒發身亡了,我也甘願,好過看着你死在我懷裡。即便哪日我死了,你能如你所說,好吃好喝地繼續過你的逍遙日子,我也不會後悔。”
哪吒怔怔地看了楊戬半晌,眼眶一紅,豆大的淚珠就沿着臉頰滾下來,他嗚咽得幾乎失聲:“為什麼,為什麼要說你死這種話……我不要你死。”
燭火在楊戬驟然凝滞的呼吸間搖晃。
“對不起,是二哥失言了。”他屈膝半跪着将人攏進懷裡,哪吒瘦削凸起的脊背在他的掌心下震顫,楊戬無意識收攏臂彎,仿佛這樣就能把哪吒那并不存在的三魂七魄都護在懷裡,“我不會死的,有你在,我怎麼舍得死呢?”
哪吒泛紅的眼尾還凝着水光:“你與我不同,你死了總還有輪回轉世,我就下凡去找你,一直找一直找,總能找到你。”
“是啊。”楊戬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哪吒的後心,像母親哄睡的力度:“那我就投胎做一隻花豬,叫你天天對着豬頭你侬我侬。”
一彎殘月懸在西天,東市的酒旗就在漸白的天色中舒展開褶皺,街角的蒸餅鋪子騰起白煙,乾元山腳下的鎮子醒了。
楊戬又下了山,他的智商在哪吒脫險後開始緩慢回歸,才記起街上分明是有成衣鋪的。
哪吒睡得滿頭大汗,他夢見自己掉進了一個豬窩,鋪天蓋地的豬崽子拱在他身上,他被踩得喘不上氣,動不了,也叫不出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睜開眼醒了。
醒來才遲緩地察覺到痛,蓮身開始排毒,哪吒痛到背後的汗都被收住了一瞬,而後就嘩一下把身下床單濕了一層。那件醜衣裳早被他脫了,扭曲着被踢到床尾,哪吒哆嗦地翻個身,把被子全部裹到自己身上。
痛楚像針紮,從心口細細密密地傳到四肢百骸。他先前是當真兇險,毒入心竅,離死就隻有一步之遙,卻硬生生被楊戬拽回來了。如今散毒,自然從心竅散起,哪吒知道得靠自己熬,可一呼一吸間都仿佛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