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夜折騰。
第二日晨起,元子攸倒不曾病,何順兒卻燒得厲害,近午時還昏昏沉沉睡着,好容易醒來,卻見床畔坐着的,分明是元子攸。
“好生躺着便是。”還不等何順兒掙紮着要坐起開口,元子攸瞥他一眼,先說。
何順兒勉強躺好,渾身不安,嗫嚅道,“主子……”
元子攸眉目清隽,神色一派淺淡,“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昨夜走的不該?無端連累你淋雨生病。”
“小的怎敢!”何順兒頓時慌亂,但元子攸伸過一隻手來,輕輕巧巧就把他摁了回去,又順手替他掖好被角。
“順兒……還從不曾問你,多大年紀了?”再開口時,元子攸卻沒再說那些教他難堪的話。
何順兒雖不解,卻還是回答,“今年……滿十六了。”
“十六歲……”元子攸仰起頭長呵了一口氣,“十六歲,其實還小得很啊,分明還是孩子。”頓了頓,來了莫名其妙的一句,“她今年,好像也不過才十六歲。”
何順兒不明白,剛愣了一愣,元子攸又道,“你好好歇着,這些日子不必你來伺候,我晚點再來看你。”說完匆匆忙忙起身走了。
“跟朕去個地方。”元子攸闖進晖章殿,不顧驚詫的宮人,對着爾朱英娥,隻是這樣突兀又開門見山的一句。
爾朱英娥對他的喜怒無常好像也并不多在意,聞言也不過冷冷一笑,施施然站起身來,跟在他身後走出殿門外去。
昨夜半宿暴雨,澆得整個洛陽通透,階上地上雨水未幹,從晖章殿往北去,過嘉福殿,已隻見桐樹不見人,拐過彎去,便是更加冷清的北宮。
“陛下原來是帶我來這裡。”爾朱英娥分明認出了這地方,微翹的唇邊更帶上了一抹譏诮的弧度。
元子攸停步,回轉身來。
“陛下今日又是有何指教?”爾朱英娥挑眉冷笑,見元子攸不開口,又道,“那我便猜上一猜。陛下昨夜乍聽‘先帝’二字便拂袖冒雨而去,今晨又一反常态登門,耽擱這大半日的辰光來的又是這北宮外,想是心中的塊壘至今難解。”
元子攸仍不置可否。
“先帝。”爾朱英娥道,那雙眸子如刀似箭,鋒芒畢露,閃爍着慧黠的光,“是也不是?”
元子攸隻看着她,終于開口,“你可有什麼要說?”
爾朱英娥迎着他的目光,卻聳聳肩,無所謂地笑了笑,“我沒什麼要說。”
元子攸一時氣結,“你……”
爾朱英娥卻忽然斂去臉上輕忽的笑,望着元子攸眼角的淚痣,神色裡似乎有一分憐憫,“陛下總覺得是我告密,為什麼就不想想說不定洩露行蹤的正是自己呢?”
這話與潘外憐說的似乎一緻,元子攸還來不及反思,卻聽爾朱英娥又幽涼地道了一句,“害死先帝的,你我都有份。”
洛陽初秋的風裡,元子攸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太後死前那一夜譏諷的笑似乎又浮現眼前,當時太後說的什麼呢?
如今回想,字字誅心而已。
“陛下糊塗了,”爾朱英娥見他不語,隻當他不信,複冷聲道,“先帝所召的,是我的父親,我告密,對我父親,對我自己,又有什麼好處?總不見得……跟着太後,還能比跟着父親更好?”
“何況,我也不希望他死。”她續道,聲音轉涼,似是哀悼死去的人,似乎又是哀悼自己,“對于一個失了自由的人來說,在他的宮中,已是我最好的歸宿。”
元子攸擡頭看去,爾朱英娥的眼睛還是那樣讓人看不透。那雙眸子一忽兒寂寥若晨星,一忽兒鋒銳如刀芒,一忽兒又沉靜似冰河,如今更像是這幾者的糅雜。
爾朱英娥這個人,一忽兒冷若冰霜,一忽兒好像又空靈如飛鳥,孤弱似秋葉,她對他一忽兒極盡譏諷,一忽兒卻在他以為她要極盡譏諷的時候,能正色坦誠地跟他說他絕想不到的心裡話。
到底什麼是她真實的模樣?
元子攸想起夢裡潇灑無羁的少女……再擡頭看面前的人。
北塞最耀眼的明珠啊,終于擺在了王朝至高的位置之上,可卻不再那樣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