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榮……真就這樣被他擒來了?”元寬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很是糾結。
他看的是元子攸遞給他的爾朱榮的上表,“他說他要親押葛榮進京……叔父,當真要準?”
“我又有什麼不準的道理?”元子攸微自嘲地一笑,道。
不過是九月,距爾朱榮帶兵出京堪堪兩個月的光景,他也才勉強從爾朱榮的陰影下脫出身來,過了幾日勉強算是自由,算是正常的日子。可爾朱榮攪亂一切,就像他攪亂那一池秋水,大魏、洛陽,之上隻怕又重要覆蓋上濃濃的雲翳。
本以為相見無期,但看來,命運不由人,彼此間的糾葛羁絆,遠比他以為的要深、要難斷。
回想來,那一日斜陽芳草,爾朱榮的身姿看起來格外高大英武,他信誓旦旦的言辭原來當真不是虛語。
“不得不說,”元子攸歎息,“爾朱榮此人當真是不出世的兵法奇才。”為了大魏,雖不想倚重他,卻不得不倚重他。自己本沒有選擇。
該在漫天星辰下向先帝祭一杯酒,先帝至死未能平定的葛榮之患,終于消弭在了爾朱榮手裡。
元子攸在其後的文書中看到了高乾的名字,這不成氣候的小賊一度依附葛榮,如今葛榮被擒,他與弟弟高敖曹趁亂脫逃,下落不明。
心中并不升起太多感慨,曾經共處一室的人現在想來也遙遠得很了,所謂的恩情與承諾自己本也不當做一回事,何況如今?
亂世裡,可不就該這樣朝秦暮楚,四處流徙?
元子攸笑一笑,放下文書。
奚毅被他傳進殿來,向他深深叩首,“陛下。”
“将軍何須多禮。”元子攸攙他起身,将之前給元寬看過的爾朱榮的上表放到奚毅手裡,“将軍請看。”
這算是多日來元子攸第一次傳召奚毅,奚毅不得不慎重,帶着些疑惑去看那表文,看罷一時間臉上神色變幻。
“将軍可有什麼指教嗎?”元子攸見他看完,微笑問他。
“不敢,”奚毅忙垂首,不敢多言其他,隻道,“葛榮既平,是大魏之幸,下臣為陛下賀。”
元子攸一笑而已,卻道,“将軍長于洛陽,又與太原王相善,此次太原王進京,諸多事體,便交于将軍打點,請朕這位侄兒從旁輔助,将軍可願?”
奚毅自是愣了一愣,醒過神來忙下拜,“願為陛下分憂。”
“将軍請起。”元子攸道。待奚毅起身,元寬朝奚毅揖禮,“元寬願從将軍教。”
“不敢。”奚毅忙又回禮。
當然算是試探,元子攸明白,元寬也明白,可是當事的奚毅卻好像懵然不知。
“奚将軍行事磊落,已将一切安排妥當。侄兒,侄兒真瞧不出什麼可疑忌處。”某日元寬這樣向元子攸回報。
元子攸隻是負手望着窗外,悠悠地來了一句,“他爾朱榮帳下還真的盡是人才。”話裡好像沒有譏諷,沒有自嘲,卻像是有無限的向往,元寬愣了愣,忽又覺得那分明隻是單純的感歎而已。
十月,爾朱榮押着葛榮,終于浩浩蕩蕩進京。
也算是一國之大事,元子攸臨阊阖門,俯瞰其下迤逦的行伍。
爾朱榮騎着高頭大馬,走在最前,顧盼間意氣風發。他身後是賀拔嶽與爾朱菩提,俱着便服,其後一個元子攸不曾照面過的青年騎着馬押着囚車,令元子攸頭痛的爾朱世隆與高歡,還有令他為難的元天穆,似乎都沒有來。
元子攸看着眼下上千耀武揚威如狼的軍士,也不知是該長舒一口氣,還是該倒吸一口氣。
一行人在阊阖門下停駐,下馬來拜,檻車裡的人被拖拽至最前。
蓬頭垢面,滿臉滄桑,這擾得整個大魏多年不安甯的葛榮,不過是一個亂世裡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尋常人。
葛榮一身不堪蔽體的破碎衣衫,帶着哆嗦,向着城門忙不疊地叩首,口裡不斷地在喃念些什麼,但是含混又支吾,城門上的元子攸根本聽不清他說的内容,直到間或一兩個支離破碎的字詞傳到他的耳中,他才明白,原來葛榮是在謝罪。
這一場表演也不知是出自誰的授意,固然宣揚了大魏的國威,可對于葛榮這樣一個陌路的枭雄,不給予保留最後尊嚴的機會,卻多少又顯出些刻薄、狹隘與忍酷來。元子攸暗自歎了口氣。
亂世中誰人不堪憐,元子攸沒有心力去追索葛榮究竟是如何從一個懷朔的平凡小将,走上謀反,或者說是起義的不歸路,其實成者王敗者寇,曆史從來殘酷得很,你若輸了,有幾個人來理會你英雄末路?
如今阊阖門下,人人冷眼,阊阖門上的自己,感慨過後,能做的,也不過隻是從口裡吐出一個輕飄飄的“斬”字。算給旁人的交代,算給葛榮的了斷。
紅血潑灑,元子攸返身回宮。
身後千人依次踩過葛榮頭頸裡噴灑出的血泊,阊阖門下,無數血色的腳印,挨挨蹭蹭,層層疊疊,你追我趕似地漫向洛陽城裡去。
慶功宴上觥籌交錯,場面話不知說了幾多,虛與委蛇慣了,好像自己也憑空生發出些真情實感來,看着殿内人人舒眉帶笑,一時又覺得荒誕,在彼此心中顧忌了如此久的葛榮,真被當年彼此都輕視了的爾朱榮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