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捷報來得太晚,當時渴盼這捷報的人有的已不在,有的已面目全非。
筵席散後,一派冷落。元子攸負手踏出殿外,洛陽宮冷肅,又是一年秋。
秋,殺伐的秋。元子攸不由擡頭望,葛榮既死,不知道今夜會不會有長星墜落。
天上一星,地上一人,今夜他能否在那浩渺的繁星中找出這個他隻有一面之緣的敵手?回想着那時候與元诩并肩坐在窗前看漫天星子,也說着同樣的話,不自覺眼角就帶了點淚,偏生給何順兒撞見。
何順兒還想裝作不曾見,元子攸卻不避他,轉身攜了他回去,在明光殿裡鋪開如雪的紙,提筆沾了濃墨,深吸一口氣,揮筆寫了兩個字。
這字寫得大,不是他平日裡處理公事寫的小楷,寫完這二字元子攸許久不再往下寫,隻提着筆空站着,凝視着這兩個字。
何順兒不過站在他身側稍後,越過他的肩,看見那紙上的墨迹。這兩個字筆畫簡單,何順兒不曾刻意識過字,卻也因街頭巷尾或是從前汝南王的文稿裡頻繁出現而認出:永安。
“這兩個字,可好?”元子攸忽然問。
何順兒不懂他是問字還是字的寓意,隻憑着自己的本心回答,“自然好!主子的字,是頂漂亮的。”
自爾朱榮入城來,元子攸似乎根本不曾舒展過眉頭,這時似乎終有些無奈地搖頭笑了笑,但又很快收斂,“我是問你,‘永安’……可好?”
“永安?”何順兒不知此問由何而來,孩童般亮着眼睛答道,“永安……自然好啊,若是萬事萬物永安,沒有紛争,沒有離散,”說着眼睛裡的亮光轉作黯淡,低聲道,“我也還能和哥哥在一起……”
元子攸回頭看他,一時間似乎被他的神情所感染,可忽然又換作了一聲低歎。
“他大約會笑我吧?”元子攸又開始顧自己喃喃說些何順兒聽不懂的話,“也對……當時我說,美好的寓意總是要有的。”
說完這一句,元子攸端正神色,“我的年号,不必再叫什麼建義,從今就改作永安。”
爾朱榮既歸,自然少不了宴射。對于元子攸的新年号,爾朱榮等人似乎都沒什麼表示,唯那日騎着馬押着葛榮囚車的青年,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譏諷不屑。
爾朱榮為他介紹,那青年原是爾朱榮的堂侄,名爾朱兆,是個善騎射有勇力的人物,說他是個遊獵的好手。
那青年臉上露出些自得的神色,彎弓搭箭,果然箭箭正中鹄的,元子攸出于禮節賞他水酒,一側臉間看見身旁慣是面無表情的爾朱英娥竟是一臉的嫌惡。
元子攸移目下望,爾朱菩提的臉色似乎也并不好看,唯賀拔嶽仍是一身白衣,低垂着眼睑,好像對這一切并不關心。
元子攸将一切看在眼裡,忽覺得自己對于爾朱榮已經逐漸習慣與自然,也許時間真的能那樣輕易磨洗一切,那刻骨的血海深仇他如今已能将之壓在腦海的更深處,不至于時時翻湧想起,教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覺得自己已有了這樣的能力,無論是像現在這樣始終與爾朱榮仿若無事發生一般泰然相處,還是某一日以更血腥更殘忍更快意的手法虐之殺之解恨,他覺得自己都可以做到。
也許是他與生俱來的本事,又或者那日太後一語成谶,是這個位置賦予他的。元子攸也有那麼一刹那悚然驚心,為自己的改變,為自己對自己更深入的了解。
“陛下?”下首爾朱榮喚他,想是爾朱榮先前說了什麼,他一個字不曾聽進耳裡。
他回過神來。爾朱榮似乎也察覺出他的走神,又道,“适才下臣說,葛榮既平,下臣當往關内讨蕭寶夤。未知聖意如何?”
蕭寶夤?蕭贊……
“不,他……”想起蕭贊,元子攸前一個刹那好像得到的狠毒、權術全又消失不見,一時卻又想不到好的托辭,隻好道,“先等一等。”
爾朱榮的眼神似乎閃爍了一下,卻也沒說什麼,反附和道,“此子确乎不成氣候,由之也罷。”元子攸剛略舒了一口氣,又聽見他下一句,“那麼就是齊州的高氏亂匪。”
高乾?
元子攸忽然覺得自己十足的狼狽,“不……”
爾朱榮看向他的眼神變得十足的怪異,“高氏兄弟如狼似虎,養虎遺患,陛下慎之!”
“朕隻是想……”元子攸咳了一聲,“太原王連月征伐,軍士疲敝,當作修整。剿寇之事,不必急于一時。”
爾朱榮卻搖頭道,“陛下非行伍之人,不明此關竅。如今士氣高漲,正将乘勝而讨,以振大魏國威。須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此言在理。”元子攸也隻好應聲,“隻是區區齊州小賊,也值得大軍特意征讨?”
“陛下休要小看高氏兄弟,”爾朱榮道,“下臣對此賊寇有所研究,為首之人文韬武略,當是将才。”
“如此,太原王以為可有招降之可能?”
“狼子野心,難矣。”爾朱榮搖頭道,“不過,下臣有一誘俘之法,許能奏效。”
元子攸在心裡苦笑,想到自己先前那一封枉費心機的招降書……爾朱榮的手段,可會比自己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