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告訴别人,他們走的時候沒有通知我。我無父無母,又内向古怪,抛下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事情。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騙了所有人。
那天夜裡,我怕他們找到我,隻能躲在了櫃子裡,直到他們的船開得遠了,我才一個人回到岸上。那麼多年,我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場景,他們離開島的夜晚,我剛滿二十歲。
我必須留下,這是母親交給我的最後一件事。
我對她的記憶相當少了,隻記得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帶我去教堂,告訴我,我們的靈魂都是漂浮在冰海上,安德利亞斯有朝一日會回來拯救這個世界。江上一族會陪伴着永恒的主,職責一代一代地傳遞下去,交到最好的每個後代手裡。在那之前,她會一直守望着這座島。她說她死後,我将是文德爾港的下一個守望者,而愚蠢的金發基裡爾不堪重任。
但是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還是太難了。我突然想起我從小時候就把你當作朋友。盡管人人說您是我們的主。但是小孩子總是需要玩伴,而我住在教堂裡,沒有玩伴。從七歲第一次跟随父母到教堂聽禱告的時候,我就開始偷偷和壁畫上的您講話了。小孩子總是話很多,您是我童年幻想的朋友。
我遵循主教的囑托,日日勤勞地清掃禮拜堂,等你來玩。希望您能原諒我的僭越,我心裡暫存的這一份期望,希望您能來,我會每天灑掃。】
【第二件事,是我仍然記得見到瑪蒂爾德的那天。】
【她是島外來的人,老阿列克謝先生出海撿到了她。她被安排在教堂二層的客房,我被派去照顧她。自從族人們離開後,每天隻有禱告、忏悔與布道的教堂工作需要我來做。很久沒有人和我說話了,瑪蒂爾德卻喜歡和我說話。
我記事以來,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在未知的探索中沉浸得如此之深。她孜孜不倦地改造着很多東西,讓我們生活得更好了。即使她很想家,但仍然沉浸在學習和寫作之中,不厭其煩地帶領我閱讀。對于在島上出生的我來說,那是一種關于“可能性”的教育。她聽不見信衆們的悲泣,也看不見穹頂壁畫有些泛黃。她的眼睛看的太遠了,遠到未知的彼岸。
我和她說起年幼時就在老主教的教導下學習。我說我如今依然堅信,隻要守住這座島,我就能等待到我的主!我談起數年承受的各種痛苦,各種為了磨砺自我的驚人努力,是因為我選擇一切緻使我通向神的小徑。說完後我卻害臊了,我的故事遠遠不如瑪蒂爾德講的有意思,甚至有些蒼白和無聊。
但她聽我談起教堂的故事,反而興趣盎然。她說她雖然是個無神論者,但對于一個永恒的神來說,我那麼多年保持着至高的美好願景,已經足夠好。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孤獨的命運被遠遠抛到身後,遠到我想不起來。】
【第三件事,是我小時候就可以看到幽靈。】
【幽靈?我不知道這個詞是否合适。或許我應該說,人類心靈最深處的幽靈——“原型”。
這幾十年,我在錫安頌恩教堂,聽過了太多人的愁苦與希望,忏悔與祈禱。我記得他們說下的無數話語,而這些祈禱裡藏着文德爾所有靈魂。我守護着它們,就像澆灌着植物,等待着長成糧食。
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很遲了,這個島上出現了“原型”。而它們來自我最重要的兩個人,基裡爾主教和馮老師,我親愛的瑪蒂爾德。他們不熟悉這種能力,控制不了它們,所以他們的靈魂生了病。
我不想讓她繼續去和“原型”打交道,這在我理解中是緻命的。母親說,靈魂是人的“禁區”,不應該随便踏足。從小時候我就常常坐在岸上,凝視着遠處,望着海的那一邊,頭頂上正對冰原蕭瑟的星空。人們無意識的靈魂對我來說就像這點點星空。但是生病的靈魂不是這樣的,它們漆黑、血紅,流着痛苦的眼淚。
我在她睡着後,走進她的房間,滿頭冷汗地模糊字迹,用左手在她記錄靈魂實驗的本子上寫下警告。我寫:不要思考!不要思考!不要思考!不要去回憶它的形狀,不要去懷疑它是真的,不要去猜測它是什麼。它會發現。
如果不是瑪蒂爾德陪我說話,我都忘記了我也會開心。作為江上一族留下的觀測者,我幹涉了。我為了人生中這麼一點小小的溫暖,做出了一生中唯一一次違抗。
可後來瑪蒂爾德說她做錯了事情,不願意見我,基裡爾則在偷偷地複仇。我失敗了。我不再具有那種含着信心的表達,我完全扮演着一種壓抑、虛僞與無意義。我不想再出門去,我覺得我的房間有許多灰塵需要清掃。
有時候我在想,安德利亞斯,您要怎麼救世呢?是像我小時候偷偷哭泣的時候,站立在光輝燦爛的穹頂上溫柔地俯視我那樣嗎?母親說這份能夠看到靈魂的能力,是您的禮物。因為這份偏愛,我願意等您到最後,再親自向您告罪。】
原來這裡叫錫安頌恩教堂,安德沉默地拿着手稿。
她僞裝了那麼多年,為什麼情不自禁地暴露了漏洞。安德在想,可能在一張安德利亞斯的臉面前,她是開心的吧。
原來她從來就不是生來老實木讷,也不是生來就一絲不苟地愛幹淨。 隻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習慣了走在隊伍最後。
像個站在樹蔭下的牧羊人,數着前面的小羊,确保沒有掉隊,沒有落單。
她暗中看護着基裡爾,如同養着一隻領頭羊。
那種貫穿一生的身份僞裝,那些宏大的責任,那些沉重的擔當,落在她身上時,她還是個小孩呢。
剛剛經曆了基裡爾發瘋,她對待命運的冷靜讓安德難以理解。隻有在意識空間第三層,安德才知道她在心裡偷偷地哭泣。
安德才剛剛問過她要不要一起過新的生活,這麼快就成了威脅到生命的敵人。
一起生活這句話很慎重,卻還是太輕。
熒光燈的噪音越來越大,有一種信号接觸不良的動靜混雜在裡面。
忽大忽小,斷斷續續,是壁壘在潰散的表示。和泉的聲音穿透層闆,重新回到她們的身邊。
【魏瑪大姐!安德姐姐!那個修女……修女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