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檐溜如斷線的珠串,澆融了昨日階前殘雪。
榮安堂内,檀香依舊沉靜,卻比往日更添肅然之氣。
堂下三位姑娘已靜候多時。宋清徵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襖裙,發間僅簪一枚素銀簪,神色沉靜。宋清蕪身着簇新的鵝黃錦緞小襖,發髻紋絲不亂,鬓角抿得油光水滑,簪着兩支點翠小钗,低眉垂目。宋清蘭則是一身嬌豔杏子紅,珠翠滿頭,臉上帶着慣有的驕色。
宋老夫人端坐上首,目光緩緩掠過三人發頂。郭嬷嬷垂手侍立其側,那宮人特有的闆正,透着威儀。
“都坐吧。”老夫人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身子既已無礙,便不可荒廢學業。郭嬷嬷教導宮規,關乎你等日後前程,半分懈怠不得。”
三人齊聲應是。
老夫人端起茶盞,輕輕撇了撇浮沫,複又放下,那輕微的磕碰聲在寂靜的堂中格外清晰。“隻是,女兒家除卻詩書禮儀、女紅針黹,這掌家理事的本事,更是立身之基,持家之要。”她目光掃向郭嬷嬷,“郭嬷嬷,你說可是?”
郭嬷嬷微微躬身,嗓音平闆無波,卻字字千鈞:“太夫人所言極是。宮中貴主,宗婦命婦,無不是從理家瑣務中曆練出來。明察秋毫,知人善任,調度有方,方是女子真正的根基。若隻學得些皮毛規矩,不通庶務,終究是浮萍無根,難當大任。”
她的話,像無形的鞭子,抽在三位姑娘心上。
宋清蘭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帕子,宋清蕪垂下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顫了顫,宋清徵依舊神色沉靜,隻放在膝上的手,指尖輕輕收攏了一下。
老夫人颔首,目光重新落回三位姑娘身上,帶着審視與不容拒絕的意味:“從今日起,除去午後跟随郭嬷嬷習學宮規,晨間,你們三人便來榮安堂正廳,随我學着料理家事。”
此言一出,堂下三人呼吸皆是一窒。
“徵姐兒,”老夫人目光首先落在宋清徵身上,“你心思細密。府中這半年來的收支賬冊登記、各處支取銀錢的對牌核驗,還有門房每日進出人等的登記造冊,便由你暫理。一應記錄,每日申時前需呈報于我過目。”
管賬冊、對牌、門禁!宋清徵心頭微震。賬冊是府中命脈,對牌關乎銀錢流動,門禁更是府邸咽喉。祖母将此交托,是信任,更是千斤重擔。她深吸一口氣,起身,斂衽深深一禮,聲音清越沉穩:“孫女謹遵祖母吩咐,定當盡心竭力,不敢有負祖母所托。”
沒有推拒,沒有惶恐,隻有坦然領命的沉穩。
老夫人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滿意,随即轉向宋清蕪:“蕪姐兒。”
宋清蕪心頭一跳,立刻起身,姿态恭謹柔順:“孫女在。”
“你口齒伶俐,也略知曉些人情世故。”老夫人看着她,語氣平淡無波,“府中各處管事婆子每日回事、内外院一些尋常雜務的接洽處置、以及各房需采買添置之物的初步問詢,由你負責。遇有不明或難決之事,即刻回禀,不得擅專。”
管回話、雜務、采買問詢?!宋清蕪心底瞬間湧起一股巨大的狂喜,幾乎要沖破那層恭順的表皮。回話!這是接觸各房管事、知曉府中動向的絕佳機會!雜務處置更是能安插人手、培植心腹的良機!采買問詢……雖隻是初步,油水有限,卻也是實打實的權柄!她強壓下幾乎要翹起的嘴角,深深垂首,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感激與激動:“孫女謝祖母信任!定當恪盡職守,為祖母分憂!”
那份按捺不住的欣喜,幾乎要從她微微顫抖的指尖溢出來。一個模糊而大膽的念頭,已在她心中飛快滋生。
最後,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宋清蘭身上。宋清蘭正因前兩位姐姐分到“實權”而暗自羨慕,此刻見祖母看向自己,立刻挺直了腰背,臉上綻開明媚的笑容,帶着一絲被委以重任的驕傲,脆生生道:“祖母!”
“蘭姐兒,”老夫人看着她嬌豔天真的臉龐,聲音放緩了些,卻也帶着不容置喙,“你年歲尚小,性子也活潑些。庫房積年舊物繁多,賬冊混亂,久未清點。你便帶幾個可靠的人手,去将庫房徹底清理一番,所有物品登記造冊,分門别類,務求清晰明了。若有不明貴重之物,記錄在案,報予我知。此事繁瑣,正可磨磨你的性子。”
清理庫房?登記造冊?宋清蘭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庫房!那是什麼地方?陰暗、潮濕、灰塵堆積如山!裡面的東西不是笨重就是陳舊!這哪裡是掌家理事?這分明是苦力!是懲罰!她想象中的風光,是指揮丫鬟仆婦,是發号施令,是像母親以前那樣,坐在正廳裡接受各房管事媳婦的恭敬回話!而不是蹲在滿是蛛網的庫房裡,對着那些破銅爛鐵寫寫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