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濟州島的拍攝計劃,是在一次内容組的例行策劃會上突然定下的。
KCLCompany聯合韓國文化藝術振興院,發起一個名為《邊界上的藝術生活》的紀錄短片項目。
第一站選在濟州島南部一片由舊漁村改建而成的駐地藝術區。
項目目标是以“城市與海島邊緣的創作者群體”為核心,用紀錄視角呈現藝術創作與地景生活之間的微妙關系。
拍攝人選原定是内容組配合導演小組派兩人前往取材,出鏡部分由駐地藝術家本人完成。
可就在議題臨近收尾時,鄭禹勝忽然出聲:
“我去。”
會議一瞬間安靜下來。
内容組主管笑着試探:“可是您的通告不是……”
“濟州島那邊有個早期拍攝場地,我剛好可以順路看看。”他轉了轉筆,語氣淡淡,“順便做調研。”
“那……需要搭配一個團隊同事?”
“謝安琪吧。”他說得平穩,甚至沒擡頭看她。
謝安琪坐在長桌另一端,手指微微一滞。
她沒料到會被點名。
會議室裡幾人交換眼神,有人小聲咕哝:“她不是實習嗎……”
主管拍闆:“也好,安琪最近在負責空間采樣文案,現場也需要文字統籌。”
她點頭應下,沒有辯解,也沒有感謝。
隻是筆記本上那行剛寫好的句子,筆迹忽然收緊。
她知道,這不是“順便”,也不是巧合。
但她不會問,沒有必要,而且她知道,他們都不會問。
出發那天早上,機場一号登機口前。
謝安琪提前到了,穿着灰藍風衣,頭發簡單束起,身旁隻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黑色登機箱。
她翻着平闆,在複核拍攝設備登記表。
鄭禹勝是登機前十五分鐘才出現的。
他穿着深灰夾克,牛仔褲,肩上斜背着一隻單肩攝影包,拖着随身行李,頭發微亂,眼下有輕微的青影。
“昨天拍攝電影出了點狀況,通告延後。”他走到她面前,說得像是一句不帶情緒的播報,就好像前幾天的纏綿都是虛假的幻想。
謝安琪對于他的變化,心裡有些異樣,但表面也隻是點了點頭表示了解:“資料我提前傳給你了。”
他“嗯”了一聲,把行李推進托運口,接過她手裡的登機單,“走吧。”
他們并排而行,卻不說話。
不像夫妻,像公事公辦的拍檔。
這是他們婚後第一次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在無人知情的場合,長時間共同出現。
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
對KCLCompany來說,他們“老闆與實習統籌”;對這趟旅程來說,他們是“偶然組合的工作搭檔”;而對他們自己而言,他們是—— 一紙三年合約下的“沉默同居者”。
雖然時而變得纏綿,但經常性冷漠,就好像隻有夜色和酒才能喚醒沉睡的愛意一般。
……
飛機起飛後,謝安琪很快進入了工作狀态。
她戴上耳機,一邊翻文件一邊标記路線,在平闆上畫出拍攝重點區域:西歸浦舊漁場、石頭爺爺雕像走廊、無人碼頭和那座被改造成藝術工坊的老燈塔。
她寫得專注,時不時擡頭望向窗外雲層。
鄭禹勝則坐在她旁邊,一直閉着眼睛。
直到她側身拿水時,不小心碰到他手背,他才輕輕動了動。
“我沒睡着。”他低聲說,“你在标燈塔?”
“嗯。”
“我記得那裡早上光線很斜,适合拍定格。”他說完,又閉上眼睛,“以前拍電影就是在那邊。”
謝安琪抿唇點頭,沒說話。
他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貼得極近。
她不敢問他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
也不敢問,他是不是也記得——十幾年前初夏的舊港口,她站在海邊,見到還是少年的他,那時的鄭禹勝為她彈奏音樂,想起她說要學剪輯,他說:“以後我拍廣告,你來剪嗎?”
那是她從過去帶回來的記憶。
但現在,她不确定,他是否也背着同樣一段。
所以她不問,他更不會說。
到達濟州島已是下午三點。
制作團隊安排他們入住藝術區邊上的民宿旅館,建築是由舊鹽倉改造的兩層木屋。
前台誤會他們是情侶檔創作者,笑着給他們一間雙人房。
“預約上寫的是一間房哦,而且是你們自己填的。”前台小姐姐翻着表單,語氣和善,“如果要換的話,可能需要明天才有空房。”
鄭禹勝沒說話,隻輕輕掃了謝安琪一眼:“行,就這樣吧。”
謝安琪點頭。
房間在二樓,推門進去是一張雙人床、一張舊藤椅、和一排落地窗,窗外就是碎石海岸和一排排低矮的石牆。
她放下行李,低頭看了眼床,又看了眼牆角的木制長沙發。
“我睡那邊。”她輕聲說。
鄭禹勝沒反對,就像是忘記了前幾日的擁抱。
他隻是走過去,把自己的攝影包放到藤椅上,然後開始調試設備。
她看着他把相機一一拆封、組裝、裝腳架,動作安靜又利落。
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在過去的某個清晨,少年他也是這麼沉默地裝設備。
陽光從窗簾縫裡落在他肩膀上,他轉身時問她:“你覺得我能拍出好片嗎?”
那時她沒答,隻是輕輕點頭。
現在,她也沒說話。
她總是想要找辦法跟他确認着如何回到過去,謝安琪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這樣,就好像沒能回到過去見到年輕的他,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但問他是不是還有着過去的記憶呢?她怕說出口,那些回憶就會反過來質問她——你是來找現在的他,還是來對照你記憶裡的少年?
……
傍晚拍攝第一站,是漁村舊街上的“時間郵局”。
那是一處将老郵政所改造的藝術展示空間,門口挂着五顔六色的布旗,裡面陳列的是旅人寄不出去的信、匿名日記、以及各國語言的錄音剪輯。
謝安琪負責錄音設備。
她把話筒架在門廳舊木架上,靜靜聽那段播放着的膠片錄音:
“……? ????, ??? ??? ??? ??? ??……”(我希望,我的聲音,哪怕過了時間,也能抵達你。)
她怔了怔。
鄭禹勝站在她身後,也沒出聲。
他們一同聽完整段錄音,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她收拾設備時,他忽然低聲問她:“你聽見這種話,會相信嗎?”
謝安琪回頭:“你是說,聲音會穿越時間?”
“聲音、情緒、記憶。”他頓了頓,“甚至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喜歡。”
她沒回答,隻垂眼繼續收線。
因為她不知道怎麼回應——
她是真的穿越過時間的那個人。
而他,是那個站在她時間盡頭的人。
……
回到民宿時,天色已經沉下去。
廚房裡彌漫着泡菜鍋的辣香味,拍攝組幾個人正圍在飯桌邊吃晚飯,偶爾有人舉杯碰碗,笑聲從廚房飄進客廳。
謝安琪把錄音包放回二樓房間後,沒有下樓。
她靠着陽台門坐了一會兒,望着外面被夜色吞沒的海,風吹過來,像一層沒說出口的情緒,擦着皮膚拂過去。
鄭禹勝走進來時,她正靠在沙發上看設備電量,一隻手托着下巴,像是在想什麼,又像隻是太安靜了。
“你不餓?”他問。
她搖頭:“不想下樓。”
他沒再勸,走過去拉了窗簾。
“明天要去燈塔那邊,早上有光影。”他說。
她輕輕點頭:“知道了。”
他坐在床沿看她。
謝安琪像是忽然感覺到了,擡頭。
“你是不是……”她話沒說完。
鄭禹勝靜靜望着她,眼神沒有波瀾:“什麼?”
她低頭避開他的視線,過了幾秒,說:“沒什麼。”
他沒追問,隻是起身拿水杯。她在他背影落下的那一刻,幾乎就要喊出那句:
——你記得嗎?
——你有沒有,在某些時候,也想起那個碼頭、那場舊琴聲?
可她沒問。
不是因為沒勇氣,而是她突然明白了,如果答案是“沒有”,那她維持的、那個悄無聲息的夢,那種充斥在身邊絕對的情緒和快樂,都會在一瞬間坍塌。
她甯願不知。
甯願保持這場沉默的平衡。
……
夜裡,她失眠了。
樓下拍攝組漸漸安靜,廚房燈滅,風把窗簾吹得輕輕晃動,像是在房間裡制造一種假象——有人走過來,又離開。
她坐在沙發上,抱着膝蓋,腦袋埋在手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