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首爾夜風帶着木槿花氣,吹進屋塔房的窗縫時,謝安琪正坐在地闆上看着電腦。光标在軟件裡上跳來跳去,閃現着一些不完整的音頻和片段。
屋子裡很靜,電視沒開,手機屏幕也暗着。打字到一半,她起身去周圍走動,她把視線落在停窗外那是便利店玻璃反光下,他看着她的側臉。
那一刻像一個舊時光的影子,站在她生活的背後,不說話,卻始終不退。她靠着牆,轉身回去把電腦合上。
屋子小得剛好能讓情緒發酵,她忽然覺得自己像一段永遠過曝的底片,能見光,卻難以被沖洗成影像。
……
最近的采訪不能放棄,那天傍晚她去了一趟弘大,她是及時到了,但對方卻臨時被對方放了鴿子。謝安琪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街口那家他們曾看過即興演出的地下劇場門前坐了一會兒。
門口新貼的海報被風吹起一角,露出下面一張泛黃的舊節目單,她伸手去按住,看到海報上熟悉的幾個名字,其中一個,是鄭禹勝。
她怔了一秒。那張節目的主圖是他的劇照,眼神安靜,側臉清晰,像在對誰傾訴。她站起身,看着那張照片很久。
直到風起,又吹落一點塵。她才意識到,她已經不能再站在原地等了,鄭禹勝正在往前走。
……
第二天下午三點,她在屋塔房下的小超市門口買咖啡。店員是個戴眼鏡的大學生,看了她一眼:“你是屋頂那間的姐姐吧?你男朋友剛剛來過。”
她一愣:“他來幹嘛?”
“說要找你,看你不在家,問我們有沒有看你來過這裡。”
“然後呢?”
“然後我說你好像剛出去,他就站了一會兒,沒說話,最後放下了袋子就走了。”
她接過袋子,裡面是兩瓶她愛喝的蜂蜜柚子茶,還有一小包咖啡豆,柚子茶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去市場時她買過的牌子,她忽然覺得袋子有點沉,沉的是那句沒被說出口的“我來看你了。”
他最近都沒有在家住,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總是往外跑去,但鄭禹勝也也沒有完全沒有動靜。這幾天他斷斷續續發了三條消息。一是:“屋子裡有沒有什麼壞了?”二是:“你明天會在嗎?”三是:“我周末應該能回去。”
謝安琪都沒回,不是賭氣,也不是退縮。隻是她想再等一點,再确定一點。她不想在對方不确定時先拉他一步。
謝安琪隻是想等他自己走回來,哪怕慢一點。那天晚上,她坐在陽台邊喝柚子茶,手裡握着那包咖啡豆,沒拆,身邊放着和蘋果,紅色的,風從鐵皮水塔背後吹過來,屋頂晃了一下。
她想起從前在另一個城市她拍過一個紀錄片,主角是一個五十歲的女演員,重回劇場排練,謝安琪曾在鏡頭外問她:“你怕重來嗎?”
女演員說:“我怕不怕沒關系,我還是要演那場戲。”
謝安琪低頭咬了一口蘋果。味道有點甜,又帶點蘋果皮幹澀的口感,像她現在的情緒一樣,謝安琪心想:或者,就等他來。等他把“想繼續演的那場戲”,重新走一遍給她看。
鄭禹勝回來那天,是周五,黃昏。她正坐在屋内收拾衣櫃,聽見門口傳來兩聲敲門。不是鑰匙轉動的聲音,而是指關節輕叩的節奏。
她走過去,開門。鄭禹勝站在門外,手裡提着一袋草莓和一盒抹茶蛋糕,像是從便利店直接走上來的樣子。
“我回來了。”他說。
她點了點頭,沒有讓開。他看着她,眼神安靜了一瞬。
“你不問我為什麼現在回來?”
“你不是說周末嗎?”
“我原本以為你不會在家。”
她讓開了門:“進來吧,風大。”
鄭禹勝走進屋,把袋子放在桌上,動作比從前慢了一點。像是知道這一次靠近不能太快,否則容易被退回原地。
……
謝安琪沒立刻說話,隻默默地把蛋糕拿出來,找了兩個小盤,他站在旁邊看她,忽然問:“你最近還拍嗎?”
“還可以。”
“那…你拍我拍得還夠嗎?”
她頓了一下,擡頭看他:“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自己是鏡頭裡的人物?”
“有時候覺得。”
“那你為什麼回來?”
“因為我想看看現實裡的你。”
這句不輕不重,卻像剛好壓在那根懸着的弦上,謝安琪沒說話,隻把盤子遞給他。
“草莓要洗一下。”
“你吃。”他說,“我買來就是給你洗的。”
他們坐在小桌邊吃蛋糕,外頭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黃昏光透進屋裡,把桌面染成一塊溫暖的金。鄭禹勝咬了一口草莓,偏頭看她:“你不問我這些天在想什麼?”
“你說嗎?”
“我每天都在想你是不是會删掉說過的話。”
“我沒有。”
“确實,你把這些留下來了,是想提醒我還欠你一個回答嗎?”
“不是。”她盯着盤子裡的蛋糕,“我怕你忘了我們一起走過的節奏。”
“我沒忘。”
鄭禹勝頓了頓,輕聲說:“但我想重新學一次,怎麼跟你同步。”
謝安琪擡頭看他,沒說話,風從窗縫裡吹進來,帶動他發梢輕晃。她忽然很想靠近。
鄭禹勝看着她,突然說話,“你那天沒聽我錄的那段音頻。”
“我後來聽了。”
“哪天?”
“昨天。”
“你聽完之後,有什麼感覺?”
鄭禹勝望着她,沒急着答,良久,他說:“我覺得你不是在講給我聽,是在講給你自己聽。”
“什麼意思?”
“你在确認你在這個時間線裡的聲音有沒有被聽見。”
她沒吭聲。
“你一直很努力在記錄、捕捉、備份,可我覺得你真正想要的是回應。”
鄭禹勝的話像是照見了她心裡那個透明卻無人指認的部分,她放下叉子,聲音低了:“那你回應了嗎?”
“對,所以我來了。”
屋外夜色降下,整個屋塔房像是浮在一個沉靜的湖面上。謝安琪起身拉上窗簾,轉頭看他:“你想喝茶嗎?”
“有姜茶嗎?”
她點頭。鄭禹勝走過去接水燒,動作熟練,像是在幫她維持某種平衡。她在一旁看着他,忽然輕聲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消失了呢?”
“我不會讓你走。”
“不是你讓不讓,是時間的選擇。”
“那我就留下來,等時間轉回來。”
“你不怕你會忘記我?”
“我怕。”他說,“但我會一直找線索。”
謝安琪走過去,靠着水槽站在他身邊。
“你這段話也太像台詞了。”
“我就是個演員。”
“那你現在演一個……不會丢下我的人。”
鄭禹勝沒說話,隻是擡手,把她抱進懷裡。她靠在他懷裡,沒動。水壺開始響,蒸汽沖上蓋子發出低低一聲,她伸手關火,他接過茶包,換她的動作繼續泡茶。
茶水慢慢變色,像空氣裡醞釀的某種回溫。她靠在櫥櫃邊,看他低頭攪拌的樣子,突然說:“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像是在互相試探一條沒有劇本的路。”
他沒有擡頭:“算是吧,現在終于輪到我們了。”
“但我們的劇本很亂。”
“那就亂着演。”
謝安琪輕笑了一聲,接過他遞來的茶。他們沒有回沙發,而是坐在廚房窗邊的小椅子上,膝蓋碰着膝蓋,肩貼着肩,就好像是一種沒有被誰宣布,卻悄悄進行的繼續的情愫的蔓延。
……
夜裡十一點,窗外遠處是車聲,還有狗叫,屋子裡隻剩杯壁輕撞的聲響。
“你明天幾點出門?”她問。
“下午拍一場室内。”
“你回來住?”
“可以嗎?”
謝安琪看着他,沒有點頭,也沒拒絕,隻是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怕我太習慣你不在了。”
“那就别再習慣。”
“你留得住我嗎?”
“我可以試。”
她靠過去一點,沒說話,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茶水喝了一半。鄭禹勝輕輕抽出她握住的手,轉而環住她的肩。她沒有再做任何試探。頭靠上他的鎖骨,閉上眼,他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頭發。那一刻很靜,像是兩個緩慢漂浮的影子,終于落在了同一個片段上,不是未來,不是過去,隻是此刻,她輕聲說:“我不問你記不記得。”
“我肯定記得。”
“那你為什麼一直不說?還是現在的你願意說,未來的你卻不肯再說?”
“可能未來的我怕你隻愛記憶裡的我,或者說隻愛過去的我。” 鄭禹勝算是解釋,頭靠着她的身子不曾離開。
“可我也怕你隻愛過去的人。”
“那我們各自都小心一點。”
謝安琪輕輕笑了:“那太累了。”
“那就不小心一次。”
他們擁抱着,坐在廚房邊的凳子上,像是一場晚了很久的劇終于入場,鄭禹勝拉着她的手,慢慢起身。
“去屋頂走走?”
“現在?”
“我想看看夜裡的風。”
“不是下雨了嗎?”
“那就聽雨。”
她沒有拒絕。
兩人披着一張舊毛毯走上屋頂,風不大,天色深藍,月亮藏在雲後,雨像線一樣細細斜落。他們站在水塔旁邊,肩并着肩,什麼都沒說。隻是聽着雨落在瓦片上、鐵桶上、屋檐邊緣的節奏。
回屋後,她脫下濕衣服,頭發打濕一半,他拿毛巾替她擦,像上次她醉酒時那樣,輕輕地擦,謝安琪望着他,忽然低聲說:“如果以後我們錯開了怎麼辦?”
“我們不會。”
“萬一?”
“那我會認得你。”
“你怎麼認?”
“你看東西的表情、選柚子茶的品牌、走進屋塔房時右腳先踏的習慣。”
“你記得這麼細幹嘛?”
“因為你在我生命裡,不隻是一個時間點。”
“那我是你什麼?”
他看着她,緩緩說:“你是我每一場戲都想靠近的鏡頭。”
謝安琪沒說話,隻輕輕把額頭貼上他的胸口,他們沒有接吻,也沒有擁抱更深。隻是安靜地靠着,把這一晚沉進共同的身體記憶裡。現在看兩人終于都在這一條時間線裡停下來了。
……
雨停的時候是淩晨三點,兩人都沒睡,不是激烈地争執,也不是沉默地冷戰,而是一種比任何對話都纏繞的靜默。
謝安琪靠在沙發上,膝蓋上搭着一張薄毯,鄭禹勝坐在她身邊,兩人各自握着一杯已經冷掉的姜茶。
“你以後……還會一直當演員嗎?”她問,問了一個已經知道答案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說,“我其實不确定我是不是熱愛這件事。”
“那你為什麼這麼努力?”
“可能是因為,我想證明自己值得被看見。”
謝安琪點點頭,沒有問“給誰看”,因為她知道,大家都在努力替自己找到一個“被确認的出口”,隻是方式不同。
……
早晨六點,天微亮。謝安琪靠在廚房台邊打了個盹,是那種極短的、身體還記得昨夜沒入眠的疲乏,鄭禹勝在一旁泡咖啡,他磨豆的動作慢而輕,像怕驚擾她的片刻休息。
她張開眼時,鼻尖聞到焦糖與苦味交織的氣息,他把杯子遞給她:“加了牛奶,不苦。”
她接過,喝了一口,點頭:“還不錯。”
“你誇得很不走心。”
“因為你泡得太認真了,我不敢太親昵。”
“那你多親昵一點看看。”
她抿嘴一笑,把手裡的杯子舉起輕碰他杯口:“緻今天還沒有睡的我們。”
“緻今天不想結束的清晨。”
補覺是沒必要的,早飯就随便吃了點,飯後兩人收拾完廚房,坐在陽台邊曬太陽。陽光還不熱,但照在屋塔房的小木闆上已經有了微微的暖感。鄭禹勝掏出一張舊相機底片袋,遞給她:“我小時候拍的第一卷照片。”她接過,翻看一張一張:模糊的街頭,泛白的海邊,低對比度的黃昏。
“你以前就想拍東西?”
“我小時候更想當音樂人。”
“怎麼沒做?”
“因為沒什麼人聽。”
謝安琪指着一張燈塔照片:“這張特别好。”
“拍得太暗了。”
“但情緒對了。”
他看着她:“那你呢?你第一次拍的照片還留着嗎?”
她點點頭:“在硬盤裡。”
“哪天給我看看?”
“等你說你不拍戲了的那天。”
他一笑:“那我今晚就辭演。”
下午風大起來,兩人躲回屋内,她從櫃子裡翻出一張紙,是她這幾天寫下的采訪大綱,他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寫着各種拍攝時間表,忽然問:“你是不是也在拼命證明自己?”
她沒否認。
“你拼得這麼狠,是怕哪天醒來發現這些都不算數嗎?”
她點頭:“我是個不确定自己能留下什麼的人。”
鄭禹勝輕聲說:“那你能留下我。”
謝安琪看着他,眼裡輕輕一顫。
“你現在說這句話,很像一種許諾。”
“我想給你許諾。”
“你想清楚嗎?”
“比任何一場試鏡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