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溫差明顯,謝安琪一連幾天早起時都打了噴嚏,注意到這個的鄭禹勝早上離開前,便在玄關衣架上挂了一件薄風衣,用便簽寫着【下樓記得穿這個】,字迹不算清楚,但有一種刻意寫慢的痕迹。他剛接下K頻道的一部新劇,是台前幕後都投注極高資源的都市愛情劇,導演是十年前的青龍獎影後出道之作執導人,而劇本則是改編自暢銷小說,拍攝周期預計五個月,跨城市、跨季度。
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他們将逐漸習慣分别,而不是生活重疊。第一次為出組做準備那天,鄭禹勝帶回一個登機箱。謝安琪一邊洗碗一邊聽到他在客廳來回走動,把睡衣、台詞本、旅行用洗漱袋、電子書閱讀器,還有幾張散落的便利貼一張張折好,放進夾層。
她忍不住從廚房探出頭:“你幹嘛不直接丢進去?”
“我怕找不到。”
“你以前挺亂來着。”
“是啊。”他頓了一下,“可我怕你替我翻行李的時候看不到。”
謝安琪沒有說話。隻是把手從圍裙裡抽出來,悄悄擦幹,走過去接過他還沒裝的文件夾,幫他分層夾好。動作熟練得像是早已練過許多次。那晚他睡得比她早。謝安琪一個人坐在書桌邊整理KCL新一季度項目安排表,偶爾看看他的背影。他側卧,背對着她,肩膀曲出一小段溫順的弧度,被子裹得高高的,呼吸深長。她關掉台燈,房間陷入半暗。走過去時,她看見他的手還露在被子外,五指微微握着一張便簽紙,紙邊翹起。她蹲下身,慢慢抽出那張紙,是他寫的,字體一貫粗放:“别讓我太久見不到你。”
她沒有折回去,隻是輕輕把那張紙放進自己的日記本裡,合上。沒有留字條回應。因為她已經在留着這個人了。
他離開的第一天是清晨七點。天還沒亮,客廳裡隻亮一盞小壁燈,像随時會熄滅的夜航燈。鄭禹勝站在門口,扣最後一個扣子:“我不确定幾點回來,拍外景完直接飛蔚山。”
“好。”她靠在廚房門邊,披着毛衣。
“那你今天幾點下班?”
“和剪輯組讨論音軌,可能晚點。”
“晚上不回來嗎?”
“回來。”
他點頭,像是确認某種答應。謝安琪朝他走了兩步,幫他把圍巾整理好,輕輕拍了拍他的衣領。兩人沒有親吻。隻是一句輕聲的路上小心。
但那一刻,謝安琪在心裡默默标記:這是他們生活逐漸分岔的第一天。他離開後,她沒有急着去公司。坐在沙發邊喝了半杯咖啡,打電話取消了早上的剪輯會議。她說自己狀态不佳,要在家遠程處理。其實并非真正不适,隻是想要讓這間屋子還維持他在的樣子多留一會兒。
陽光穿過客廳落地窗,照在地毯邊緣一張他落下的便利貼上,那張她沒看過的:“如果你有一天看到我在劇裡笑得太假,那就别相信我是真的開心。”
謝安琪把那張紙收起來,沒有折。然後繼續收拾台面,順手打開筆記本,看了下郵箱裡一封前兩天錯過的郵件:“大學路電影周展映票已定,請在本周六前取票。”
看到這,她心跳漏了一拍。那是謝安琪曾在1992年第一次看到他的地方。隻是現在,是2018年。大學路的秋天很适合走路。風吹下來時,夾着一點銀杏葉的氣味,還有石牆縫裡某家劇團門口飄出的布景木香。
謝安琪下午五點出發,到達影院時天剛暗,門口排隊的人已經拐了個彎。那是一家老舊的獨立電影廳,樓梯是斜着通往地下的,走廊上挂滿了早年韓國電影的宣傳海報,紙邊泛黃,角落卷起。她排在隊尾,身後是一對牽着手的情侶。
男生說:“你以前好像給我講過這部片子。”
女生回答:“沒有吧?是你自己看過忘了。”
“那我夢到過?”
“你夢到我?”
她聽着那一段對話,忽然覺得像是在聽一場反向的回憶。而她站在其中,卻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不是原版的觀衆。電影廳不大,紅色絨布椅子舊得有些松動,幕布也略微發黃。謝安琪選了靠後的位置,一入場就感到熟悉。她記得這種熟悉不是來自2018年,而是更久遠的某一年。那年她也曾坐在某個電影院的後排,看見銀幕裡那個還沒成名、剛剛試鏡出道的年輕人站在台前,低頭鞠躬,鏡頭光圈一閃,是鄭禹勝。那時他隻說了一句話:“感謝大家記得我。”
而現在,燈光還沒暗下,電影未開場,周圍喧嘩的人群裡,她卻無法再确定,那句感謝大家記得我是真實說過的,還是隻出現在她腦海的某段夢影裡。電影開場。是部2002年的作品,導演也不怎麼拍攝了,演員大多也未再出名。畫質泛黃,台詞緩慢,鏡頭晃動。但就在第十三分鐘,一個鏡頭切到站在人群後的青年,眼神銳利,側臉冷峻。她心跳慢了半拍。那是他。
年輕的鄭禹勝,或者說,那個她在1992年真正第一次見過的他。他沒有台詞,隻是短暫出現在街頭新聞鏡頭的背景裡,背着一把琴,撐着傘。那一秒像是某種暗号。她坐在影院的黑暗角落,眼眶忽然濕了。她不是因為想他,而是因為忽然無法判斷自己是不是也曾站在那個街頭,見過這一幕。
電影散場時,觀衆陸續離場。她坐到最後一個人,工作人員提醒她要清場時,她才回過神。
走出電影廳,外頭小雨剛落。她撐傘沿着大學路往回走,腳步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街頭的霓虹燈在水窪中倒映出模糊輪廓,她忽然意識到,她從未問過鄭禹勝,他是否也有印象曾在某個展映電影裡看見自己。她甚至不知道,那場街頭背景的鏡頭,他有沒有記得。但也許,就像她今晚一樣,他也曾獨自在某場黑暗中,看見了自己未說出口的前塵。
回到家已過九點,屋内空無一人。桌上是謝安琪早上留的杯子、雜志和他的便簽:“明天中午回來。别太晚睡。” 她沒開燈,隻走到卧室把磁帶播放器放進抽屜,抽出那卷新買的電影磁帶。是今天展映電影的複刻版,她特意向放映廳購買。
她輕輕握着那卷帶子,像是握着一份無憑的證據。不是要證明什麼。隻是想确認,她所經曆的這一切,并不是夢裡空轉的時間。它曾存在。也許仍在被某個人,安靜地記着。
夜裡十一點半,門鎖輕響。她沒驚訝,他常這樣悄無聲息地回來。鄭禹勝脫下外套時看見客廳未關的落地燈,還有她窩在沙發上披着毯子,腳邊放着一盤磁帶。
“你還沒睡?”
“剛回來。”
鄭禹勝把鑰匙放在玄關抽屜上,走進廚房倒水,一邊問:“今天電影好看嗎?”
謝安琪點點頭,又搖搖頭。
“怎麼?”
“電影還好,但觀衆情緒太滿了。”
“你不是最擅長忍情緒的那種。”
“這次不是情緒,算是回憶。” 鄭禹勝沒再追問,隻走過來坐到她身邊,看了看那盤磁帶。
“你帶回來的?”
“嗯,今天展映結束後順便買的複刻盤。”
“可以放來看看嗎?”
她沒說話,隻把磁帶插入播放器。畫面啟動的瞬間,客廳陷入一種複古的靜音。雪花點在幕布上跳動幾下,随後切出一個昏黃的街頭鏡頭。她沒說,這就是剛才讓她在影院幾乎落淚的片段。鄭禹勝看着屏幕,沒有出聲。畫面中,他年輕的自己穿着棕色風衣,背着琴包,在新聞采訪邊緣一閃而過,隻有短短兩秒。
“你還記得這個畫面嗎?”她輕聲問。
他點頭:“記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被鏡頭記錄。”
“你知道我以前看過這個鏡頭嗎?”
“你是說以前?”
謝安琪頓了頓,改口:“我以為我做夢見過。”
鄭禹勝笑了:“你夢境還挺挑場景的。”
“你不覺得這段畫面……很像某種信号?”
“像你提前到現場看我第一次出鏡?”
“你這樣說,我反而不知道該不該承認。”
他們就這樣坐着,看完整部短片。結束時,字幕滾動而下,燈沒有開,窗簾外的城市微光投進來,在木地闆上落下一片細碎斑駁。他慢慢轉頭看她:“你是不是總在找某種痕迹?”
她搖頭:“其實我早就知道,找不到了。”
“那你還看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