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琪醒來的時候,屋頂上的光像融化的牛奶那樣流進來,照在窗簾上,照在她的額角。
她睜開眼的那一刻,還沒從夢裡掙脫出來。
夢境很不連貫,像把幾段完全無關的記憶剪輯在一起。她站在一個老舊的公證處大廳裡,穿着一件婚紗,裙擺太長像是借來的。四周都是陌生人,隻有玻璃窗那頭映着一張熟悉的側臉,謝安琪分不清自己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但她打心裡覺得那個人是鄭禹勝。
他站在大屏幕裡,被投影出來,一動不動。然後,就有人叫她簽字。謝安琪低頭看着婚姻登記紙上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心髒像是慢了一拍。有人在她耳邊說:“所有人都以為我是毫無原因地接近你,但隻有我知道你是我最絢爛的色彩。”
那句話好像是他說的,可夢裡沒人動嘴,謝安琪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了。
謝安琪一下子從夢裡驚醒,被子還是溫熱,床邊靜悄悄的,室内帶着一點木地闆的幹燥味,還有一小股鄭禹勝留在這屋子的氣息,分不清是皮衣的香味,又或者洗發水的尾調。
她看着天花闆發了一會兒呆,才慢慢坐起身。腦子裡卻還是殘留着那個夢,然後開始回顧起來現在的日子,日複一日清晨在心裡确定一個事情,自己是真的嫁給了鄭禹勝。不是夢,不是劇本,是現實。而且這樁婚姻是她自己簽的。
但是事情回到現實的速度,比她醒來時還慢,謝安琪還記得第一次在KCL公司面試那天的事,那時候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在首爾生活的每一步都被某種微妙的偏移帶着走。
她原本申請了NBS電視台的實習,那是文藝經營專業的首選項目。她甚至面試前一晚準備了四個小時的自我介紹,寫了三頁紙的結構分析,結果初篩都沒過,她當時挺沮喪的,室友問她打算怎麼辦,她說随便找一家公司投投看,混學分。
然後她看到了KCL的招聘啟事,“文創内容組實習生,要求文筆好,能适應基礎剪輯任務,最好有影像處理經驗。”
謝安琪沒想太多就填了表,壓根兒不知道KCL的“K”其實是帶着鄭禹勝的K,總是暗戳戳B-king的很。
直到那天下午面試結束,她走出會議室,在玄關口撞上了一個剛進電梯的鄭禹勝。他戴着口罩,穿着那種剪裁極合身的黑色大衣,手插在風衣兜裡,露出一截銀色腕表。他眉骨很高,眼神帶着慣有的疲憊和警覺,看誰都像在鏡頭後面看世界。
謝安琪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他,不自覺被吓了一跳,本能地點頭打招呼,然後解釋自己是來面試的,但是不是為了他,又覺得這樣解釋更尴尬,最後鄭禹勝聽明白了,他看着她,語氣沒什麼起伏:“你的意思是,我的公司隻是你最後的選擇?”
那句話說得雲淡風輕,但謝安琪腦袋嗡了一下,差點沒反應過來。
她連忙擺手:“不是……我原本申請了NBS,沒進。就臨時換了方向,沒想到你們也……”
“也在你臨時選項裡?”
謝安琪張了張嘴,沒說出後半句,他已經從她身邊走過去,手裡還夾着一份文件。他的背影瘦削卻挺拔,肩線修長,步子不快,卻自帶一種電影走位的感覺,她站在原地,耳根慢慢熱起來,心裡隻剩下一個結論。
完了,這老闆好像不太好哄。
隻是謝安琪就覺得應該也沒什麼人會知道她跟鄭禹勝結婚的事情,甚至她這個小實習生也不會有什麼太多的關注。
但鄭禹勝結婚的事情,公司裡還是有人知道,因此議論這事的人不少,隻是沒人知道議論的對象就坐在三米外的那張辦公桌邊上。
“鄭代表不是突然結婚了嗎?”
“聽說是個年輕小姑娘,名字都沒公開過。”
“不會是家裡要求他結婚的?畢竟他現在人氣這麼高,哪兒輪得到随便娶人啊。”
這些話謝安琪一開始也聽過。她假裝沒聽見,裝得挺自然,甚至還能幫别人把飲水機的杯子接好遞過去。
但那一瞬間她還是有點難受,或者說她有點唾棄自己的難受,那完全是毫無必要的情緒。
畢竟最初連謝安琪自己都覺得這場婚姻是假的,于鄭禹勝是應付家裡長輩的安排,或者他一時興起的妥協,至于鄭禹勝是不是存在着過去的記憶?謝安琪試探過幾回,隻是都沒有答案,她也就不想再嘗試了。
可謝安琪其實打心裡希望不是假的。
去辦理結婚申請那天鄭禹勝穿得很正式,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連襯衫扣都扣到最上一個。拿到登記表那刻,他坐在她身邊,手裡拿着黑色簽字筆,一隻手握住她的身份證,另一隻手在紙上寫他的名字。
簽完字後,他看她一眼,問得很溫和:“你确定嗎?”
謝安琪點頭:“你那邊家裡事情能解決嗎?我就是覺得如果這樣比較方便的話……”
鄭禹勝沒說話,隻是把筆轉到她手邊,那一刻他看起來很平靜,但她也不會注意到他手心的微微出汗。他表面上鎮定,實則整個人都緊繃着,緊張得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有些話鄭禹勝沒說出口,其實已經憋了很多年,他心裡想的,是等了她二十幾年,如今她終于站到自己面前了。她哪怕不記得從前,也沒關系,所以鄭禹勝也不敢真的和她去談論這個事情,害怕她不記得,又害怕她記得不全,鄭禹勝隻覺得,她願意跟他走進同一段時間線,那就已經夠了。
謝安琪原本以為,閃婚之後,兩人會像很多方便型婚姻那樣,井水不犯河水,各自過各自的生活。
一開始的确如此,結婚登記後,她照常回學校上課,現在偶爾會去KCL公司遞交作業、填實習資料。那時兩人就算住在一起,也像兩個因為手續挂鈎、卻彼此禮貌的小區鄰居一樣,一人一個屋子,但就是沒有湊在一起見過。
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謝安琪察覺他變了,是哪次電影發布會之後吧?那天她下課回家,打開電視看到他和幾位演員坐在宣傳座談會上,說話仍是标準的冷靜慢語調,輪到他發言時,他隻輕描淡寫地說:“最近準備休息一段時間。”
謝安琪怔了一下,她想到自己知道的事情,他不是剛接了一部新片嗎?結果第二天,公司群裡就傳出消息,說鄭代表推掉了兩場重要飯局,還有導演組安排的内部聚會,連劇組後台的人都說:“他這兩個月是不是在暗中談什麼大事?”
隻有謝安琪知道,他最近的行程大多留在首爾,夜裡常常回家得很早,有時候八點多就進門了,謝安琪也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安排,但她也沒問。隻是在某個深夜,他洗完澡出來,穿着睡衣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拿着筆在塗改劇本。
她從廚房走出來,問:“你今天不是有聚會?”
“推了。”
“為什麼?”
“太吵。”
他語氣淡淡的,說得像是在回答“今天天氣不太好”。
謝安琪沒再追問,隻默默回到書桌邊改PPT,但心裡卻像被什麼撥了一下,後來,她越來越習慣看見他的生活痕迹出現在屋子各處。
有時候是玄關上多出來的一把吉他,有時候是餐桌邊他用過卻沒收的咖啡杯。
他不太講話,也從不刻意制造夫妻感。
但謝安琪發現,那些日常堆積的小動作,像一層層溫水,把她從婚姻的冷靜中泡了出來。鄭禹勝會問她明天幾點回家,會在她下雨天忘帶傘時順路出現,會在她改完資料後拿着暖貼走進來,丢一句這個貼着再睡。
謝安琪知道這些都是細節,但細節從來不是無意,她開始小心地記住他那些微小的動作,甚至在日記本裡寫下幾點一刻他坐在沙發上揉眉心,幾分幾秒他走到廚房倒水。
就像她害怕那些時刻真的隻是過眼雲煙,下一次他又會冷淡地消失在屏幕裡,但沒有。
他始終都在這個屋子裡,像是用了二十幾年的耐心,等一個終于會坐下來陪他吃飯的人。
有一次她忍不住在沙發上問他:“你是不是很在意别人說你結婚的各種原因?”
比如,有人以為他就是為了敷衍長輩,但鄭禹勝沒擡頭,隻把手裡劇本翻了一頁。
“你很在意?”
“我……不是很在意。”
他笑了:“那你問我做什麼?”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我怕你也覺得我隻是……臨時找了個方向而已。”這句話一出口,謝安琪有些後悔。
可他隻是把劇本合上,看着她,語氣依舊溫和,卻透着一種鈍鈍的堅定,“如果我是為了應付家裡,你以為我還會讓你進KCL?”
謝安琪沒答,但她的手心卻突然有點熱,更奇怪的是,鄭禹勝從來沒有試圖打聽她的過去。
她是怎麼來的、在海外念書幾年、之前的生活,他都沒問過。有幾次她故意放出一些線索,提起她小時候在南方長大的事,提起大學社團排練的影像項目,他都隻是一邊聽,一邊點頭,偶爾露出一點非常淺的笑,然後像是剛知道一樣,評價起來。
“你哭點很低。”
“不是哭點低,是我小時候太投入。”
“現在不也挺投入的。”
她本以為他會聽到某個事情會問,那時候你讀小學幾年級之類的事情,但他什麼都沒問,仿佛鄭禹勝早就知道答案,或者說他不需要知道答案。
謝安琪總是忽然有種錯覺,就猜着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她的故事,隻是裝作第一次聽。
她沒敢繼續試探,隻是低頭喝了一口牛奶,嘴唇碰到杯沿時,她心裡那股不确定,反而越來越清晰了。
再後來,他的應酬少得可怕,不是因為他不紅,他現在很紅,甚至紅得有點超出她對明星這個詞的想象,但他真的不怎麼出門。
謝安琪有時候晚上趕作業,他就坐在客廳剪劇本,偶爾打電話,全程戴耳機,不打擾她。有次她走出陽台,看到他正站在窗邊抽煙。那是她第一次見他抽煙。
“你抽煙?”
“偶爾。”
“你不怕被拍?”
“算怕吧。”
“那你還抽?”
“你不在陽台,我就抽。”
謝安琪一時說不出話來,那天他抽了一半就滅了,把煙頭丢進鐵桶裡,回身說,“以後你在家,我就不抽。”
他沒說為了你,也沒說怕你不喜歡,話總是不需要說的那麼的滿,但其實謝安琪聽懂了。他們沒有正式的紀念日,沒有旅行,也沒有那種社交網絡上随時更新的情侶日常。但她知道,他為她改掉的東西,一樣都不少。
KCL的同事說:“代表最近是不是在準備辭演明年的那個大IP劇?”
“不會吧,那部劇他定得老早了。”
“你看他最近都不出現了,私生活也特别幹淨。”
謝安琪聽到這些話時,隻是在公司廚房裡擰開保溫杯,喝了一口保溫杯裡的冰美式,沒人知道,他現在的私生活,其實就是每天七點出門,晚上八點回家,在家做飯,看劇本,睡覺。
謝安琪也沒告訴别人,因為這段關系,沒有人需要知道。
但有個事情,是謝安琪一直在心裡存着的。
“你是不是會記着過去的事情?”
“我的穿越是不是真的存在?”
這句問話謝安琪想了很多次。
在看他洗菜的時候,在聽他看劇本皺眉的時候,在走廊裡一起換燈泡的時候,她都想問,你是不是,其實早就認識我了?
可謝安琪始終沒問出口,因為她知道,一旦問出口,事情就會有答案,有了答案,她就沒法再騙自己。
她甯可繼續做那個誤打誤撞嫁給鄭禹勝的人,也不想成為其實你早就在等我的那一位,即便過去的她和他,可能依舊是現在的他和她,但很多問題已經不再需要那麼多的可能了。
所以謝安琪一直沒問,他也一直沒說。他們就這樣相安無事地住在一起,像兩個人在時間錯位裡完成了一場非對等的相愛,但謝安琪自己也不知道,這份錯位究竟能持續多久。
……
首爾的夜晚,天一黑就讓人犯困。謝安琪站在KCL公司大廈門前,看着遠處LED燈屏反複播放的一組廣告,是鄭禹勝代言的護膚品。
鄭禹勝穿着白襯衫,逆光下皮膚幾乎沒有瑕疵,眼神沉靜得不像真人,更像個精密建構出來的夢。
鏡頭最後停在他擡眼微笑的一秒,字幕緩緩浮現,“鄭禹勝&晨光系列——你的第一道晨光。”
謝安琪有點想笑。她清楚這個人醒來的時候臉上第一道表情常常是懵的,連頭發都翹得像爆炸頭,可是廣告裡的他太幹淨,太完美,仿佛早已不是她每天在家裡看到的那個人。
謝安琪忽然想起那句爛俗的話:明星是大家的,但生活是自己的,可謝安琪心裡卻湧出一個更真實的念頭,他火得不像屬于她的世界。
……
午休時間,公司茶水間。
幾個策劃部的女生靠在咖啡機旁邊說話,其中一個壓低聲音說,“你們知道鄭代表結婚那事嗎?真的假的,代表看起來可一點不像是會結婚的人。”
另一個立刻接話:“不會吧?這也太玄了,我也不相信他結婚了。”
“讓我說,就算是真的,這種婚姻根本不牢靠,撐不了多久的。”
謝安琪站在外頭,聽得一清二楚,她沒有進去,也沒打斷,隻是低頭把咖啡杯的邊沿抹了兩下,然後轉身回了工位。
那天謝安琪午飯沒怎麼吃,坐在屏幕前,把同事交給她的素材剪了三遍,每一次都覺得哪裡不順眼。
直到同組前輩拍拍她肩:“你是不是累了?臉色不太好。”
謝安琪笑了笑,搖頭:“有點卡殼而已。”謝安琪知道,不是剪輯的問題,是她自己卡在心裡。
後來她和項目組長一起去取拍攝用的道具,車裡沒話,組長忽然開口問:“安琪,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謝安琪點頭。
“你跟鄭代表,是怎麼認識的?我感覺你們很熟的樣子,之前去濟州島的拍攝他直接就要求你去。”
謝安琪手握着手機,指尖頓了一下,她沒看對方,隻是輕描淡寫地回:“我們教授跟他認識,所以我跟他就是偶然認識。”
“大家都挺好奇的,他是不是跟你選了一樣的專業,我聽說他要去上課什麼的。”
“是啊。”她看窗外,“我們也……不太像同學。”
組長沒再問了,隻是淡淡地說:“你知道的,他們這樣又要趕行程還要學習,時間緊的很,也不容易。”
謝安琪輕聲嗯了一下,她知道組長沒惡意,隻是好奇。可越是好奇,就越說明她和鄭禹勝,站在一個誰也不敢靠近的斷層線上。
……
周五下班,KCL大廳正播着當季藝人宣傳片。鄭禹勝坐在訪談椅上,主持人問他:“這幾年拍了很多角色,有沒有哪個角色讓你特别動情?”
鄭禹勝想了想,說:“有一個,是一部不太出名的獨立片,拍得很辛苦,但那個角色是我二十歲就想演的。”
主持人笑:“你現在三十六了,才圓夢。”
他點頭:“對。也不知道是不是圓夢,反正一直記着那場戲。”
畫面裡,他低頭揉了揉眉心,那是他習慣性的小動作,謝安琪站在大廳角落,看着投影上的他,有一秒恍惚,那個他,比家裡穿拖鞋的他要遙遠太多。仿佛她隻是銀幕外的一個觀衆,而不是住在他家、用他牙杯、睡在他左手邊的那個謝安琪,他們在現實中靠得那麼近,在屏幕上卻像從未相識。
回到家那晚,鄭禹勝還沒回來,她照常煮了米粥,做了一點青菜,放了兩碟泡菜。他常說這才是家味道,不要外賣。
謝安琪一個人吃完飯,收好碗筷,坐在陽台望了會兒夜景,有車燈掃過樓下,玻璃上映出她自己的臉,模糊又寂寞。
她想了很久,忽然想到一個句子,她不是不愛這個人,而是害怕靠近得太近之後,一旦穿越結束,所有的一切都會像電影落幕一樣,倏然歸零。謝安琪怕有一天,她走了,他一個人還留在這棟屋子裡。所以她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讓他看得太清。有些愛,是因為錯位而動心;也因為錯位而難以靠近。
可能是情緒的引導,謝安琪很久沒做那種強烈到醒來都能記得細節的夢了。這一次的夢裡,她穿着短袖站在一條老舊夜市街口。天是灰藍色的,像褪色的照片紙。四周有吆喝聲、油煙味、路燈時明時暗,她低頭看手裡拿着一根剛買的炭烤雞肉串,還冒着火殘留的熱。
然後,她擡頭看見他了,是鄭禹勝,年輕的,二十來歲的樣子,穿一件洗得發白的T恤,手裡抱着一把中提琴,神情疲倦又專注。
鄭禹勝站在路邊攤前,低頭數錢,像是在精打細算要不要買那碗炸醬面。他并不富裕,也不閃光,可他一擡頭,朝她露出一個幾乎是少年才有的笑。
夢境像卡在膠片的一幀,畫面定格在那裡,謝安琪忽然想哭。不是因為見到他,而是因為她想告訴他我還記得你,但她沒能開口,夢就碎了。
謝安琪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亮了,身邊沒人,窗外的風刮得玻璃輕輕作響。她閉上眼,眼眶有些發酸。
她終于知道,那個想确認他記不記得的沖動,其實一直都在她心底,隻是她平時不敢承認。
……
就這樣積累起來,謝安琪很長一段時期情緒都不好,直到心情最差的那天。然後她沒去公司,發了個請假條,窩在大平層陽台的懶人沙發上發呆。陽光不刺眼,風有點涼,她坐了很久,忽然拉開抽屜,看着裡面放着的一些電影票根,都是她去不同的獨立影院補看的電影,這些作品的共同點就是,都是鄭禹勝演的。
三天後,下班回家的時候,她在門口看見一個包裹,上面寫着她的名字,沒有寄件人。
她打開,發現是一台老款膠卷相機,柯達的,型号是她很早以前在街邊舊貨攤看過的那款。
相機後蓋上貼了一小張便簽,你上次說喜歡這種轉輪快門感。筆迹是鄭禹勝的。連字迹的斜度和間距都帶着他寫劇本時那種慢性子。
謝安琪頓了一下,手指握在快門的位置,輕輕按了一下,聽見咔哒一聲,像是他們過去某年夏天一起拍過照的聲音。那年他們站在天台,她調皮地拍了他一張剛擦汗的模樣,他當時沒說話,回頭給她也拍了一張,她抱着西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謝安琪不知道現在的他是不是也記得那一幕,但他寄來的相機,像是一種默認的回答,這句繞口令一樣的話,謝安琪在心裡默念了很多遍,謝安琪期待他有記憶。
謝安琪越來越确定這不是錯覺。因為很多他第一次做的事,動作太自然,語氣太有默契,甚至連沉默時的間距都對得太準。比如她一說炸醬面,他就知道要放點白糖;她一說我不喜歡電視太亮,他就會自動調低亮度;她一碰到冷風打噴嚏,他就會從廚房拿出姜湯。
這些不是第一次相處的熟練感,而是更像是記憶的積累,謝安琪想,他一定是知道的。隻不過,他不說。不是不敢說,而是怕說了,她就走了。就像是怕一說出口,她就會消失在時間線裡,再也回不來。
所以鄭禹勝甯願小心翼翼地配合,默不作聲,也不願确認她的答案。
謝安琪看着那台相機,輕輕笑了一下,她心裡的情緒在猜測集中的那一刻變的更為濃烈,謝安琪甚至想告訴他,其實她也一樣。她其實也不敢問,因為她怕聽到的答案,不是她想聽的版本。
所以隻要不說也不問,就還能保持現在的狀态。
……
這樣呆了許久,接了長劇集去拍攝的鄭禹勝才回來一次,謝安琪也知道他接了哪些活動又推掉了哪些,心裡也算完全記住了他的行程,那晚他回來了,沒說話,隻把西裝外套搭在沙發背上,走進廚房煮了一鍋烏冬面。
謝安琪坐在餐桌邊,托着腮看他,什麼也沒說,他端着兩碗面出來,把調味醬放到她手邊,“少放點辣。”
“好。”
兩人就那樣坐下,一邊吹面,一邊吃,很普通的夜晚,甚至連一句心事都沒說,可謝安琪卻覺得這是他們最近距離最近的一晚,什麼都不說,才是真正的知道。
那天晚上十點半,吃了一碗烏冬的鄭禹勝又出去拍攝了,謝安琪一個人在家,原本已經洗好澡,準備關燈睡覺,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拿起手機,翻開通話記錄,屏幕上“鄭禹勝”這三個字赫然在列。他是那種不會給别人留很多微信消息的人,語音更是幾乎沒有。但電話卻打得頻繁。
她盯着那通最後一次未接通的來電,猶豫了幾秒,還是點了撥号,鈴聲響了三聲就接通了。
他聲音低啞,帶着一點困意,“怎麼了?”
“……沒什麼。”她頓了一下,“你睡了嗎?”
“還沒,在看劇本。”
“噢。”她頓了頓,“你寄的相機,我收到了。”
“嗯。”
“謝謝。”
“别客氣。”他說完這句,隔了兩秒,又補了一句,“我知道你喜歡。”
她握着手機,肩膀貼着窗戶,窗外的夜風吹得窗簾輕輕動了一下。
“鄭禹勝。”
“嗯?”
“你有沒有什麼事情,是……你現在不說,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說的?” 這句話一出口,謝安琪自己也吓了一跳,他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想靠近你。”
那句話說出來,像是在深夜的海裡丢下一塊石頭,不是那種表面上波瀾壯闊的浪潮,而是悄無聲息地砸進心裡,然後越沉越深,謝安琪沒吭聲,手機貼在耳邊,手指卻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
“你在聽嗎?”
他那邊輕聲問。
“在。”她聲音輕得幾乎像風,“你是認真的嗎?”
“我不會拿這件事開玩笑。”
“那如果我說……我其實,不一定一直在這裡呢?”
“那也沒關系。”
“你就不怕我走了?”
鄭禹勝頓了一下,語氣平靜得出奇:“我怕。但我更怕從來沒有靠近過。”
謝安琪聽到這句時,心髒咚地跳了一下,她擡起頭,看向天花闆,有點委屈,又有點慶幸。
原來不僅是她在掙紮。
原來他也一樣。
那晚他們沒有再多說什麼,但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時早了二十分鐘回家,謝安琪還沒起床,就聽見廚房傳來細碎的聲音。謝安琪裹着毯子走出來,看見他正穿着灰色家居服,靠在爐邊煮粥。
他回頭看她一眼,眼神很淡,卻帶着一種已經習慣你在家的溫柔,謝安琪靠着門邊,頭發還亂着,眼神有點迷糊。
“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因為昨天你說了可能會走。”
“……”
“我想早點回來,看你還在不在。”
這句話說得很輕,卻比任何承諾都要實在,謝安琪低頭笑了下,鼻子有點酸。她沒說話,隻走過去從後面輕輕環住他,額頭靠在他背上。這是謝安琪第一次主動,也是他第一次,在竈火前沒有任何遲疑地握住她的手。
那天兩人一起吃了早飯,洗碗時他站在水池前,她坐在椅子上削蘋果,他一邊洗盤子,一邊說:“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一直留下來。”
“你怕我走?”
“嗯。”
“但你也不說。”
“因為我怕我說了,你就真走了。”
她聽完,低頭笑了笑,把蘋果削成細薄的螺旋狀,一片片疊起來放進小碟。
“你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認識我?” 她第一次問,他頓了一下,擡頭看她,但這次,他沒回答,隻是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把那碟蘋果拉過來,拿了一片放進嘴裡。
“我記得你喜歡酸甜味多一點。” 謝安琪一怔,這不是她剛才說的,是以前某次夏天他們一起去海邊時,她在夜市上跟他說的。她沒再說話,隻低頭咬了一口蘋果,心跳卻失了節奏。
……
中午陽光很好,謝安琪洗了床單,在陽台上晾衣服。鄭禹勝站在一旁幫她夾衣架,兩人沒說話,隻聽見風吹過布料的聲音。
一條毛巾被吹得翻起,他伸手去壓,手指剛好碰到她的手背,兩人都停住了動作。謝安琪沒躲開,他也沒撤走,那一瞬間,什麼話都不重要了,他側過頭看她,眼神沉靜,像是在确認是不是可以靠近她,謝安琪沒有說什麼。她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然後順勢靠進他懷裡。
風在衣物間穿梭,天色澄澈,他們像是終于在一條時間線裡牽住了彼此的手,不是夢,也不是過去,是現在。
傍晚六點,首爾開始下雨,連天接地的秋季急雨,像有人在樓頂打翻了水桶,街道上的傘五顔六色,一眨眼就模糊了人影。
謝安琪下班晚了一點,剛走出KCL公司大門就被雨堵住了去路。她撐着手機導航走到最近的地鐵站,正好站在天橋口的雨棚下時,身邊多了一隻傘。
是鄭禹勝,鄭禹勝沒說話,隻是把傘往她這邊偏了偏,她下意識往他那邊靠了靠,兩人肩膀碰在一起,隔着雨聲,他低聲說:“我知道你今天要加班。”
“所以你來接我?”
“對。”
“你就不怕被拍?”
“我戴帽子了。”
“帽子能擋臉?”
“你不也一樣站出來了嗎?”
她噎了一下,扭頭去看他,隻看見帽檐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謝安琪忽然就不說話了。兩人就那樣共撐一把傘,慢慢走進人群,像在所有現實光景裡完成了一場早就約好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