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強迫想象自己有翅膀,感覺好受了點。
他往下看,覺得眼前灰霧在劇烈震顫,破開的一道雲霧,整個世界都攤在下方,如同一幅五顔六色的織錦。
每一件事物都清晰無比,他甚至暫時忘卻了恐懼,所有世間萬象盡收眼底。
龍石島一片灰蒙蒙,這歸功于下面嶙峋綿延的火山石灰,草木不生,卻是礦産遍地,随意撿拾一塊都可換取外來商戶運送的一車貨物。得天獨厚的資源,引來無數來島侵犯的隊伍,皆是在未登島之前死于領地侍衛手裡,再是扔進海裡喂魚。
直到一面閃光的獅子旗幟來到島上,遍插的金獅旗幟甚至到了礦脈的深處,挖掘的無數金礦運出海島,裝上無數船隻。
他看着下面熟悉的城堡,高處觀之,原本高聳的塔樓變得矮小,城牆則成了泥地上的線條。他看到島上的星象觀測學士用擦得晶亮的晶石觀測天象,一邊皺着眉頭在記事本上塗塗寫寫。
紅色披風的榮譽騎士跪在一尊尊墓前,眼中因為久違阖眼入睡而布滿血絲,脊背僵硬,頭顱深深地低垂下去,身上充斥着過度悲傷籠罩的陰影。
向東望,他看到一艘帆船乘風破浪。他看見一名青年獨坐船艙,攤開一本書卻靜閉雙眼,身旁坐着一個怪異的醜陋小人,在同一架與他同樣大小的枯骨講話。
水手使勁劃槳,一陣暴風正在他們前方形成,那是一團怒吼的翻滾烏雲,雷霆電閃,但不知為何,他們卻看不到。
向南望,隻見帝都城的藍綠河水奔湧浩蕩,聖堂裡諸神雕像靜靜地觀望,把秘密藏在心中的人們,他們全被黑影所籠罩。
全身耀眼金甲的騎士端上一杯美酒,美麗宛如陽光頭戴皇冠的金發王後看着倒下去的重臣,面容如白色雕塑般冷酷,與美麗王後對峙的公爵大人臉色鐵青,怒而拂袖而去。
站在陰影裡的醫師面帶微笑,看徒弟喝下試藥的藥劑,渾身皮膚皲裂流血,少年用尖刀剜掉身上腐爛的皮肉,毒汁培養出來的毒蜈蚣爬進他的骨頭裡吸食他的骨血,空洞眼睛望着篝火裡扭曲翻騰的火焰,當他揭開面罩,裡面空空如也,唯有無盡的幽暗和濃濃的黑血。
糾纏翻滾的軀體有着異人的奇形怪體,四濺的鮮血描繪成鮮妍美麗的圖騰,他們用鮮血和罪惡鋪墊一條通往死亡的道路,他們歡笑着盡情戲弄那些滿嘴謊言的人們吐露真言後自食惡果。
擡起眼,他的視線越過狹海,清晰地望向彼方,雪地鋪滿閃亮細鑽的北境,有人孤獨地睡在冰冷的床上,溫暖和熱度的記憶漸漸消逝,皮膚也随之蒼白堅實。
戍守城牆之外,穿過無邊無際、白雪覆蓋的森林,越過結凍的河岸,廣闊的冰河,以及不見任何活物蹤迹的死寂冰原。他不斷朝北望,望向世界盡頭的光幕,映入眼底的是他無法承受的事物,他不禁害怕得叫出聲來。
飛吧,活下去。
一張臉從灰霧中浮現,飛揚發絲閃耀着銀白的光芒。攜帶着風與塵,太陽和星辰遠去。
他怔怔看着,伸手想要去抓。
一道道黑影掠過,籠罩下來,張開喉嚨朝他尖聲嘶叫,随後原本籠罩他的灰霧突然開始顫抖旋轉。
他身體猛烈往下墜。
耳邊是呼嘯的寒風,無數的狼嚎聲聲尖銳刺耳。
猛然他驚悸喘息,手掌往下,以為摸到的是堅硬的大地,卻是柔軟的被褥。
水盆砸落地面的重響,他轉頭側首,與站在門口端着水盆的侍女對上目光。
顧不上摔破的盆子,侍女徑自奔下樓梯,高喊:“他醒了!他醒了!他醒過來啦!”
獨坐床鋪的安靜時間裡,他坐起來,身後去摸後背。
隔着一層衣物,瘦削的肩胛骨頭隔的手疼。
他好瘦啊,他睡了多久,怎麼會這樣呢。
他脫掉衣服,摸到後背起伏的傷疤,指尖的溫度碰觸上去有灼熱感。
他抱着膝蓋呆坐在床邊,枯坐半晌,又起身站到窗前。海浪撲打礁石,靠岸的海船降下來白色船帆,吹着号子叫勞工搬運貨物,熙熙攘攘的聲音恍若隔世。
門被重重推開,扶着門框的榮譽騎士劇烈喘氣,看到站在窗邊的瘦削背影,幾乎屏住了呼吸。
“托利……”
他轉過身來,面容蒼白,聲音嘶啞說:
“我要去北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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