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身上濕漉漉的衣服被炙熱體溫烘幹,安全感随着湧動的血液流至四肢肺腑,盛淵邊咳海水,吐出一口灼熱氣息。
火熱的氣流,随着海風鼓動,近距離撩動了對面人濕淋淋的發絲。
少年那黑得發亮的卷曲頭發下,一雙黑眼眸,眼底有微微亮光閃動,似暗藍夜空,又像深邃海底,海流湧動。
那裡面藏着許多許多情感。
遺憾的是,盛淵沒有從這雙眼睛裡探究到多少複雜成分,因為盛淵發覺自己認錯了人——亨利是有着暖棕發色和明亮棕瞳,會是一見面就克制不住想要擁抱他的欣喜熱情。
而他太安靜了。
察覺到大人一雙深邃迷人的灰色眼睛注視着哪裡,托莫擡手掩面,摸到自己臉上暴露出來的皮膚上面,凹陷不平的疤痕。
他低下頭,又是背過身去,想把自己藏起來——朝着成熟發展的修長身高微微佝起,濕衣服貼着背部脊椎,那骨頭凸起呈現出一種弧度,像是一把長長彎刀,斷裂開又一節一節拼接上去。
“嘎嘎——”
不知道從哪飛來的黑烏鴉,落在了盛淵腳邊,濃密銀發飄散,好似銀河瀑布,黑烏鴉們你擠我我擠你,把最開始來這裡的托莫擠開。
它們湊到盛淵身邊,試圖親近,下一刻,被從海裡破水而出的小怪物沖上來撞飛。
“嘎嘎嘎———”
盛淵看那些烏鴉追着小怪物拍打啄啃,好似認識了挺久一樣。
随着想法轉移,巫大人的形象立時在面前,冷漠眼神,堅毅俊美面容,清冷氣質,隐隐和先前格瑞爾導師相似……忽然盛淵被自己這臆想吓了一跳。
等他回過神,看着面前散落一地黑羽,被拆了幾隻骨頭滿地爬的白骨骷髅,盛淵禁不住撇過臉去。
真特麼見鬼了。
……
“咕噜噜——”
架在火上炙烤的鐵鍋逐漸沸騰,撲出來的熱水撲出來一些,澆在下面橘紅火焰上,映照在少年黝黑的眼底。
洗完澡從後頭出來的盛淵,看到房間裡坐在壁爐前的托莫。
他一路上都是在出神,叫了好幾次,托莫都隻是呆呆愣愣的反應。
王宮醫藥室後面有醫師專門的房間,偏僻安靜,牆上挂着兩隻煤油燈,光亮映照出桌上擱置的一碗冒熱氣的肉湯。
坐在壁爐前的托莫注意他的走動,在房間裡轉了一圈,最後朝他靠近。他放置在膝蓋上的雙手蜷縮了一下——很想躲起來。
像是之前那樣。
清冷沙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今天晚上的事就當不知道,不管你看到了什麼。”
托莫感覺到頭頂覆蓋下一個暖融氣息,衣服下面身體輕微瑟縮一下。幹燥溫熱的巾帕,接觸過大人的氣息,淡淡的,在火烈之下,有絲絲縷縷的冷香。
“是,大人。”
潔白巾帕順着揚起來的額頭滑到臉頰,最後一雙手接住,被揉散的黑發縫隙裡,露出一點黑色瞳孔的眼神光。
盛淵認為托莫今晚是受到了驚吓。
白骨骷髅追着砍了一路,盛淵沒發覺托莫何時跟上他,不過常人見到那副鬼場景,不說吓破了膽,也該是這樣默默不言的害怕樣子。
“臉是怎麼傷的?”
盛淵沒有忽略他臉上。
到了十七八歲的年紀,真是一個分水嶺,原來臉頰屬于孩提的軟肉已經沒了,下颌線連接舒展開的眉眼,是一個十足俊俏的小夥子——如果除去蛛網般的黑色疤痕。
“瘦了,”盛淵撩了撩他淩亂的黑發,長大了的臉面,還是那副頗為小心的神情,乖乖仰頭,隻是碰觸到臉上傷疤時,他會輕輕偏頭,眼神有些躲閃。
怪不得一直戴面具,“受欺負了怎麼不告訴我。”
托莫聲音很輕,“我可以自己解決,也可以治的。”
盛淵拖了一條闆凳坐在壁爐前,“你解決不了。告訴我是誰,那家夥完蛋了。”
托莫偏着頭,嘴角有點輕微柔軟的起伏,“陛下為了我出頭不值當。”
盛淵不喜歡聽他這話,好像自己放在哪些人後面,排不上名号。
“值得不值得,我心裡有數。”
托莫沉默了一會,從旁邊抽屜裡拿出來一罐膏藥。
盛淵看着他将藥抹到臉上去,濃烈的苦澀氣味彌漫在四周,他那聲音也像是浸透了這些苦澀般,沙啞而低沉。
“我怕我說出來,大人隻會選擇……抛棄我。”
盛淵以為托莫在帝都城的醫師身份,是艾德公爵所托,但聽到霍斯頓大人的名号時,盛淵就意識到,也許托莫在這裡的生活,并不是他以為的那樣順風順水。
“陛下不是被關了禁閉,現在王宮禁衛巡邏,您要去哪?”
“找人。”
盛淵将滿頭瀑布發絲紮了起來,穿上外衣,拉開門走出去,托莫遲疑着跟在身後。
臨走前他推了下靠近門口的高櫃,上面的陶罐震了震。
幾隻黑蠍子從陶罐打開的縫隙裡爬出來,鑽到地下,順着長長的地下排水管道,它們爬到了國醫大人的房間。
從窗戶跳下來的黑蠍子,黑色複眼巡巡掃視,終于在地下室見到正在解剖人體器官的國醫大人。鮮血淋漓的場面,通過精密而細小繁複的複眼,傳到主人眼裡。
托莫看着前面随風飄舞的披風,從衣領裡散下來一縷發絲,飄蕩到眼前,他伸手碰到了,溫溫涼涼。
最後他縮回手,選擇放任。
“國醫大人昨晚出去了,還沒回來。”
守門的仆人這樣回答忽然到訪的國王陛下,躲在門闆後,說完就想關門。
盛淵沒跟他廢話,直接硬闖進去。。
房門前設置的禁制,盛淵破開得不是很容易。
特别是踏入的那一刻,符咒打在身上,那種瞬間起來的灼燒感,像是被百千鋒利刀刃刮下肉來。
盛淵及時掀起一道風,反手将後面也要跟進來的托莫推出去,接着風力灌注身上的披風,柔軟布料變得堅硬無比,抵擋住了符咒壓下來的重重威勢。
符咒是有時間限制,盛淵破開符咒限制的時候,因為太過用力,飓風掀起火花,沖破房門,在場燎原般燒了起來。
如此動靜,引來外面人撲火救火的叫喊聲。
托莫站在外面,看着那火焰裡走動的身影,心神搖晃間,身邊竄跑的人都是被他忽略了,眼裡隻有那個人。
屋裡的盛淵隻走了幾步,就看到站在内室房門前的國醫大人。
霍斯頓微微露出一個微笑,取了旁邊架子上一條巾帕裹在手上,朝忽然到訪的國王陛下行禮:“陛下,日安。”
現在已經是天微微亮,清冷空氣裡有木頭燒焦味,濃煙,還有不可忽略的血腥氣。
聽到動靜從地下室上來的霍斯頓大人,還沒有來得及清洗幹淨衣袍,衣擺處滴滴答答淌着血水,順着木頭縫隙滲透地下。
“你在做什麼?”
霍斯頓大人注意到國王陛下垂眸的打量,他将巾帕扔下,腳踩着那一塊布擦地闆上的血水,邊脫下沾有血迹的衣服,邊解釋道:“跑進來一條黃狼,我剛打死,請陛下先回避吧等我清理幹淨——”
他語氣溫和,态度誠懇,看起來是十足的好人做派,如果不是血腥氣裡人的味道太重,盛淵還真就信了。
樓上在講話,地下室設計連接樓上的鐵欄杆,聲音回響的震顫感,傳到黑暗地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