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躺的金甲鐵衛睜着眼,靜靜聽着上面的聲音。
與霍斯頓大人溫和有禮的待人處事,年輕國王陛下的聲音則顯得很冷漠,好像不能入他眼裡的人,無論如何都不能博得他的一點好感。
黑蠍子從黑暗中鑽出來,爬到了頭頂從,爬行的動靜叫金甲鐵衛側身,看到黑蠍子的尾針吊起來,對準他的額頭刺了下去。
金甲鐵衛沒能躲開。
黑蠍子速度太快,而他行動力被牽制住,很快身體劇烈的反應就不受控制的開始抽動起來,從躺台跌落,拽着白布和各類器具。
霹靂乓啷的聲響傳到樓上,地下寂靜空曠,回音也長,在場的兩人都捕捉到這聲音。
霍斯頓大人臉色微變,解釋道:“也許是老鼠在竄,陛下請允許我——”
盛淵打斷了他,“或許首相大人要求的全城追捕令不是沒有意義,一些事情在我這個國王眼皮子底下就發生了,我竟都還不知道。”
“……”
在新任國王即位,就着手挑選了一批精銳侍衛,組成王宮禁衛軍。
由國王親自調遣,統一佩戴的魔石戒環,感應到傳達遠距離的指令,即可晨起連盔甲穿戴好,來到國醫大人的府邸。
路過的普雷斯頓家族侍衛見到匆忙而過的禁衛軍,紅纓頭盔在晨風裡飛舞,他們在街道旁側身而立。
“禁衛軍,這是出什麼事了?”
國王下令,關押國醫霍斯頓大人,這個消息在王宮仆人耳朵裡和嘴巴裡傳開,許久不出面的瑪麗王後出門,親自來見艾德公爵,希望國王陛下可以寬恕國醫大人。
“他有理由這麼做。”
“如果是因為研制藥物而動用人體試藥,公爵大人,我可以擔責,這是我的命令。”
艾德公爵剛進門,身上還帶着校場的風塵仆仆,換下衣服,侍衛将午餐放在桌上,請瑪麗王後坐下。瑪麗王後一言不發站着,似是艾德公爵不發話将人救出來,她就這麼站下去。
“你知道,奈斯裡之前的那個侍衛,叫弗雷德,國王的藥,是不是你那個國醫大人進獻的?”
瑪麗王後面色冷漠,“公爵大人應該要弄清楚,是先國王自己的要求,可不是我逼他非要拖着病體,一意孤行隻是為了——”
為了什麼,後面的瑪麗王後沒講,但艾德公爵與她都是心知肚明。
“為了喬伊家族的顔面,希望公爵大人可以勸說國王陛下,國醫大人是解救我們帝都城的功臣,對于有功之人,這點小小過時,不足以毀掉王室顔面。”
瑪麗王後太懂大家族那些心思了,不管事實如何,最重要的還是臉面,身份,不得有一絲一毫的損失和旁人的玷污。
艾德公爵希望家族鼎盛,也希望是門楣光耀的鼎盛,而國王陛下擅自從禁閉室出來,做了一件令人想不到的事情——
對于艾德公爵并不喜歡這個從西海岸來的霍斯頓大人,這個做法,某種程度上和他達成契合。所以公爵大人拖延了一段時間,等到年輕桀骜不馴的國王弟弟,折磨得霍斯頓大人差不多時候,他趕着去了。
…
國王陛下正在用下午餐,踏門而入的艾德公爵看到了普爾修女,旁邊坐着布林登和瑪莎,因為有外人,艾德公爵那訓斥的話就先壓了壓。
“一天沒有人來找,我總不能餓死吧。”
盛淵睜眼說瞎話,那天小怪物忽然出現,把他帶到了王宮外,他被迫跑了一晚,折騰到小怪物在白日裡不能出來,把作惡的國醫大人關起來,這會他才歇上一歇。
檸檬蜂蜜蛋糕的甜,和淡淡白葡萄酒的香,三四個人,是比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更要溫馨的一頓小型家宴。
“這事已經傳開了,我需要知道你的想法,身為國君,任何言行都要有章法,有律法可言。”
盛淵知道艾德公爵為何而來,擦幹淨手跟着去了隔壁房間。
布林登偷偷下桌,趁普爾修女照顧瑪莎不适應的胃口,躲在後面倒了杯葡萄酒,嘗着味道淡淡的酸,布林登吐吐舌頭,聽到侍女走動的動靜,布林登矮身蹲了下去。
葡萄酒順着傾斜杯口滑進口腔,布林登一杯接着一杯,每一種都嘗了遍,當做喝水,很快臉紅起來,坐在地上暈了。
外面喬伊家族侍衛進來,禀告有事,等着侍女去提醒,談完話的艾德公爵出來,臨走前同盛淵提醒了幾句,“注意分寸,不要惹出事。”
“我知道,隻要不出人命,随便我來,是吧?”盛淵半開玩笑。
艾德公爵不想叫他得意,神情還是那樣,隻是同坐在餐桌前乖乖用餐的瑪莎笑了笑,提過侍衛手裡的外衣披在身上走了。
盛淵本來要回去餐桌前繼續吃飯,不過瑪莎似乎是累了,她要普爾修女一起回去,也沒有說布林登去了哪裡,走得挺匆忙。盛淵坐在餐桌前,喝着葡萄酒,感覺瑪莎有點害怕他,和他哥哥托莫一樣。
唯獨不怕他的布林登呢,還躲在櫥櫃裡。
他喝了個半醉,但意識還挺清醒,透過櫥櫃縫隙,看到天黑了下來,仆人進來點香,燃了幾隻蠟燭,進進出出準備國王的洗浴。
盛淵喝了一些酒,也不算是醉,就是走路不像平時那樣端正,冷淡氣質削弱了些。
等仆人們都被遣散下去,盛淵扶着額頭去了後面浴室,專門開鑿用來泡澡的水池,白玉石堆砌,花瓣随着波浪撲打在身上,熱氣撲在臉上,給面白如玉的面頰洇出些紅暈。
在櫥櫃裡隔着一扇木屏風窺見這一幕的布林登瞪着眼,在自己出去,裝傻充愣蒙混過去,還是現在偷偷溜走就算了,心裡徘徊不定,七上八下。
這時,他聽到一道腳步聲。
水池裡水聲響了一下,就是壓低的說話聲。
意識到有人不經國王同意而擅自進去了後面浴室,布林登不瞪眼了,眼皮半聳拉下來,他靠着櫥櫃門,黑眼珠子裡陰影加深,顯得陰沉。
他在櫥櫃裡,沒能聽到裡面講了什麼,隐隐約約的隻有水聲。
并不是擅闖,國王陛下沒有任何表示。
這一點足夠讓布林登選擇不再停留,他爬出窄小的酒櫃,從窗戶翻出去,一路狂奔,呼出來的烈烈酒氣混雜着郁氣,飄散在冷風裡。
呼呼——
王宮宮殿後山的塔樓,布林登不走常路,扯掉外面延伸的藤葉,噔噔踩過溢滿溫泉池水的水渠,進去塔樓,被地上散亂的藤枝絆倒,他猛然撲倒在地。
黑蛇從睡夢中驚醒,探頭一看,布林登跪在地上,吐的昏天黑地,他的小窩弄得髒兮兮,小巴差點沒跳起來,氣呼呼爬到布林登身後,叼着他的鞋,又是尾巴抽甩了他屁股一下。
布林登跳起來,抓着要跑的黑蛇就咬,黑蛇又要褪鱗了,他這一咬可真不輕,小巴疼得蛇身蜷縮,又是嘶嘶叫起來。
鬧了好一會,布林登酒醒,小巴蛇也累了,一人一蛇就窩在塔樓開得枝繁葉茂的紅花裡,吃着靈獸的血蛋。
已經是眼目通達整個帝都城的托莫,稍稍一探知,便是尋來這裡,布林登含淚從國王寝宮裡出來的緣由,他也大概清楚。
一個神出鬼沒的巫師大人,可以夜宿國王寝宮,淩駕于衆多翼龍族之上,不說實力,本身就足夠獨特——不然大人不會如何縱容。
托莫将塔樓裡的污穢物都清理幹淨,拍了拍布林登要他回去,小巴蛇竄到他身上,巡了一圈從衣服裡勾出來一條巾帕。托莫來不及反應,小巴拖着潔白巾帕鋪在了自己窩裡,腦袋埋在那令他喜歡的充盈冷淡香氣裡,歡歡喜喜得滾了好幾圈,興奮得尾巴尖直抖。
托莫靜靜看着,沒有搶回來,小巴那樣直白是因為喜歡,布林登生氣也是因為喜歡,他們都喜歡。
而這樣一個人,又是喜歡誰呢?
托莫腦海裡突兀閃現一張模糊的臉,落水的大人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亨利。
從禁閉室拖出來的人,經由修士們之手,剝下一張臉皮,顯露的慘白臉龐,與畫紙上對應。
幾乎在那瞬間,他知道了這人的身份。
在大人身邊的那個少年。
灰色眼眸注視着他的臉龐時,那隐約閃過的一絲失望,微妙而不引人注目,或許大人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那一絲漣漪快得捕捉不到,一瞬過去。
那刹那,托莫想要解釋的,傾訴的話,就是被壓制下去——
心底裡冒出來一個聲音,在說:
别管了,就這樣吧。
既然他們想要神不知鬼不覺,那人是死,或是失蹤,一直受追崇的大人不會主動過問的。
就那樣消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