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甲鐵衛目光裡有些陰蒙蒙的,盯着他從國王的寝宮出去。
趁着那金甲鐵衛轉過身去的瞬間,小童抓起擺在桌上的一串項鍊飛奔下樓。
金甲鐵衛回頭,看到那逃跑的背影,沒有去追,他目光垂落,望向花園裡的衰敗花草,提劍的手松開。
坐在台階下方,目光注視着這些花,眸光裡有擴散的晃暈,反射了雪景的朦胧。
這景象随風而騰空,傳到遙遠的高原雪嶺一處村落。
散入風裡的氣息裹挾了下來,少年人舉起來的斧子在半空中停住。
倒在他面前的男人在泥濘雪地裡拖着殘腿,苦苦哀求着,祈求得到醫者的憐憫。
枯枝樹木,腐爛土壤,空氣裡似乎有滄冷氣息。
托莫仰頭看天空,眨了眨眼,面前的雪景混合了那遙遠王宮的頹敗蕭瑟。
想到還在等待他歸回的國王陛下,少年那原本冷酷的面容微微柔和了些。
他低下頭,看男人那條血肉模糊擰成幾團的死肉,聲音輕緩道,“你的骨頭被蟲子啃壞了,肌肉已經壞死,不砍掉,你會感染緻死。”
“求求你,救救我吧,醫師……我真的不能沒有腿,我不能是個殘廢,我家裡還有孩子,還要靠我……”
“你隻是會少一條腿,還可以走路。”
托莫提着斧頭,朝着拖着殘腿不住往後退的獵戶走,“比起死了,屍體發臭,引來秃鹫,或者被野獸吃掉的好。”
“你還可以去見家人。”
倒下的獵戶面色慘白,看着步步靠近的少年人,那年輕面容在背後陰沉的天空下,覆蓋了一層陰翳。
陰影高高舉起,随着無聲哀嚎,揮之而下。
…
坐在木屋門前燒火煮湯藥的麥恩看到拖着獵物回來的托莫,上前接過他手裡的東西。
“怎麼找到的,這附近山上還有綿羊嗎?”
麥恩提起來那已經空幹血的死羊,轉了一圈發覺這獵物還是很新鮮的。
“大人怎麼樣了?”
“還在燒,一直沒醒。”
麥恩低聲回了一句,将燒火棍往石頭上摔了摔,“這都是哥忒修斯的錯,把病都傳染給主上。”
“他怎麼一點也不知道,那些村裡人都病了。”還非要和主上賴在一起。
最後這句麥恩沒說,恰時哥忒修斯出現在門口,撩開門簾。
他看了一眼麥恩,“藥好了嗎?”
麥恩撇撇嘴,“好了,一直煨着,就等你端進去伺候主上。”
“既然好了,這麼不告訴我?”哥忒修斯過來,朝着麥恩,目光裡有些不善的意味,“在外面偷什麼懶?”
這時候取下腰間系繩,将谷物都歸放好的托莫,端起湯罐,倒了一碗藥,走到了要吵起來的哥忒修斯和麥恩中間,隔開了他們兩人。
“大人還等着,藥涼了會失去藥性。”
看哥忒修斯還不肯罷休,托莫又是從口袋裡拿出來一包東西,“藥苦,給大人吃點闆栗吧,山上撿的,已經烤熟了。”
隔着托莫和藥碗,哥忒修斯警告似的盯了麥恩一眼,接過藥碗和闆栗,轉身進去了屋内。
麥恩摔了燒火棍,面容有些陰郁,他提起一把自己雕琢的小劍道,“我去找些水來,你守着吧。”
小翼龍族走了,托莫坐在窗前,看小鐵鍋下面已經漸漸熄滅火勢的木頭,他閉上眼,像是做夢一樣,眼前出現晃動的場景。
奔跑的小童,穿過街市,回去醫館。
那裡已經沒人了,他打包了行囊,從床底下拖出來藏一個小箱子,展開裡面擺放的一件衣物,烈焰火紅的披風,撫平絲絨上面的褶皺後,小童披在身上。
他看上去很溫暖,很舒服惬意。
“大人會需要吧。”自言自語的小童,将披風解下來整齊疊好,用堅硬的牛皮包裹住,還夾帶了一層香薰藥材,确保不會有水漬和異味侵蝕。
晃動的視野停留在那擱置的褐色動物皮上面,一顆晶瑩剔透的淡藍色晶石。
如主上大人賜予他們的愛物。
很珍貴,可以想到,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很大的。
外界忽然傳來一聲響,将陷入神識裡的他喚醒。
托莫聽到主上大人的聲音,站起來往屋内去,到門口時又是腳步停頓,他感覺到裡面散發出來的異常氣息。
“主上,您說什麼?”哥忒修斯壓低了聲音,叫人不清楚他在做什麼。
主上大人在說熱,身上着火一樣,他需要降溫,屋裡太熱了,他需要到外面冰天雪地裡去,哥忒修斯有些攔不住主上大人,叫外面的托莫進來。
托莫進去了,看到桌上喝了一半的藥碗,幾顆碎闆栗,哥忒修斯懷裡摟抱着的主上大人,因為虛熱敞開懷裡衣襟,面頰紅得厲害,一直到胸腹像是火燒雲蔓延。
主上大人銀發披散着,垂着臉,額頭抵在身後的哥忒修斯肩膀上,呢喃喚着什麼,哥忒修斯回應着主上,親熱的吻落在披散的銀發,淡薄粉紅的耳垂,揚起的頸項裡淡藍色青筋微微凸起——他被弄得有點不舒服,托莫看到大人手臂掙了一下,喘息聲裡,漸漸夾帶了泣音。
哥忒修斯仍是抱着主上大人,安慰哄着,“主上忍耐些,會舒服的。”
然後他看向站在那邊一動不動的托莫。
哥忒修斯皺眉,像是吩咐仆人那樣使喚他,“收拾東西出去吧,在外面收好了,不許任何人進來。”
托莫不動,像是腳下紮了根。
側身躺下去的主上大人被汗水打濕的銀發被撩開,肩頸袒露,背後的墨綠圖騰有淡化的迹象,像是血管那樣溶于血肉,起伏的脊背,随着呼吸,顫顫吐出一口氣。
“……”
哥忒修斯擡頭,看到托莫還在面前,一雙黑色眼睛,盯着主上大人,面上的神情有些奇異。
“我聽不清大人在說什麼。”
托莫靠近了一步,目光盯着那半開的雙唇,認真辨認嘴型。
波—洛——
一滴淚從半空墜落,托莫站在原地,頭腦陷入一陣激蕩的漩渦之中般,等到哥忒修斯發怒,朝他打了一掌,掀翻在地,托莫也未能緩過勁。
他看到桌上鏡子裡折射的畫面,主上大人趴在榻上,眼睑下淚意充盈。
心智不穩定者,被下了蠱藥後,會陷入一種虛假的幻覺,喚出心底最感動最美好記憶,看,就像是現在的主上。
會是那樣發自内心的,從内心深處,呼喚一個人的名字。
之前都錯了。
這才是真的。
托莫忽然抿唇笑了一下。
還在繼續為主上大人舒緩身體的虛熱的哥忒修斯,忽然感覺嗓子裡有些發堵,眼前混沌得看不清,直到身邊靠近一陣陰冷氣息——主上大人身上灼熱,這股氣息太過冷冽。
他擡起頭,隻看到半面覆蓋了黑色蛛網紋路的側臉。
感到被冒犯的哥忒修斯用力發聲,艱澀嗓子裡卻噴出一口粘稠,他倒了下去,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順着面前一雙踩着污泥和雪水的鞋子,不斷震顫收縮的渙散眼瞳裡,映出少年至暗幽深的眼神。
面前這個幫他接近主上卻現在害他擡不起頭的人類,懷抱起虛弱的主上大人,哥忒修斯伸手去抓,卻無力擡起,口中不斷溢出血污,隻那一閃而過的銀發從頭頂掠過,便陷入無盡黑暗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