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腳步踩在地闆上,聲響洪亮,回音在走廊光秃秃的石牆間回蕩。
貴族男女站開通過,侍從關上了那兩扇巨大的橡木青銅門,大廳裡有輕聲細語,有不安的腳步,還有議事桌上紙張的挪動。
他們在商量事宜,一語不合開始争吵,屋子裡桌椅挪動發出的拖拉聲,劍柄交手的咔擦咔擦聲響。
仆人進進出出收走那些貴重器物,将摔爛的桌椅重新換了一套,他進去時,整個大廳裡的貴族男女都投來注目,竊竊私語皆是靜默下來。
這裡沒有窗,光線很暗。
周圍的石壁反射着一些冰淩花的閃光,和那些人眼裡的他自己的模糊身影。
他穿過由圍坐成兩列的貴族男女形成的中間通道,踩在雪地高山都悄無聲息的腳步,在這堅硬的石頭地面,發出不合時宜的聲音。
他微微縮緊眼眸,淺色瞳光裡,有這些人還在的影子,卻沒有這些人的真實容貌。
全都一帶而過。
那個人呢?
他尋尋探查,從這些打量他的怪異眼光裡,試圖發現有一雙睜着杏仁形的幹淨眼睛。
像是一隻躲藏的小動物那樣,躲藏在某處隐秘的角落,叫他去找到,然後會在與他眸光接觸時,唇邊抿起來,掩飾不住的偷笑。
有人站起來,請他坐下。
他擡頭,看面前這個自稱他弟子的年輕人。
“導師。”一句溫和帶有忐忑意味的呼喚。
被提醒了身份的格瑞爾,一瞬間将那擴散的沒有邊界的想象收了回來。
他眼裡的散星凝聚了些,一雙眼目如冬日寒潭,覆蓋了一層雪,結了冰。
星子凝結了一層寒霜。
“長老。”
對面的蘭斯洛特最後的一句稱呼下來,語氣已經帶有一些隐忍的咬牙堅持。
他沒有找到那個人,還是坐了下來。
這是關于史塔尼克學院的會議,他需要聆聽——作為唯一一個還擁有冷靜理智,去守護學院根基的幸存者。
閉上眼,耳邊隔絕了的聲音,這些人重複的陳詞濫調——調解善後,合并補償,似乎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着力點,泡沫觸及冰淩般,一碰就破了。
神遊虛空,眼前浮光掠影般,記憶湧動。
在哪裡,在哪裡?
…
…
…
陸路因為冰雪降臨而堵塞,海路始終是可以通航的路途,尤其是在破冰戰船的加持下,幾乎是一日一千裡。
在搖搖晃晃的船上,明顯是不适應海上路途的主上大人一直沒有清醒的迹象,“他”也昏昏欲睡,盛淵時常被拖着,沉入如海水般深沉的記憶裡。
許多的夢境。
混亂,糟糕。
醒來之後,眼前仍殘留那虛幻。
他的身體留在這裡,靈魂卻漂浮在空中——如果不是在這小小的船艙裡,他很可能一不留神就飛走了。
海面的天空像是一塊巨大的灰色幕布,嚴密得不露出一點光的痕迹。
船上人少,很多時候他自己一個人。
戰船有時候會靠岸,船上的人下船,松動松動在船上待的僵住的骨頭,吃一些陸地食物,有年弱體病的人請求接濟,求他們的憐憫與施舍,于是人也就越聚越多。
盛淵待在房間裡給夢境做整理,畫一畫他印象裡的人與物,看上面浮現的景象,感覺陌生又熟悉。
他有時過于神遊,會忘記旁邊有人送來的晚餐,餐食熱了一遍再一遍,但他心裡裝着很多事,沒胃口。
巫大人來找他了。
嗯,往好的一面想,他帶來了遠方的消息,有那個人寫的信,盛淵精神了些,喝了一些有助于身體恢複的藥湯。
他喝湯,巫大人就攬着他,字字句句地念信,盛淵沒有看到那個人的消息,隻有一筆帶過的少有幸存者,“危機四伏”。
“他們損失慘重。”
巫大人一句話概括,語氣輕描淡寫。
他要折上信件,但盛淵手指抓着不松開,巫大人也沒強求,梳理撫摸着他的銀發,見他眼下的淡淡青痕,知道他是因為什麼而睡不好,吃不下。
喝點湯,三勺都要吐兩勺。
“我隻是暈船。”
盛淵強調,想要削弱自己被把握住的弱點,卻因為想到那人的遭遇,禁不住自己的發抖。
巫大人擦拭他眼睑下的淚痕,順着他的話,“是,是。”
房間裡,有進進出出的人影在眼前晃,盛淵可以認得清,不過現在記憶紛雜淩亂,他需要認真看看他們的眉眼,辨認他們對自己的态度,從而獲得他們與自己之間的身份關系。
太過混沌的時候,盛淵接受巫大人的安撫。
靠着船倉的通風口,那塊圓形玻璃窗,隔着上面自己呼吸弄出來的模糊白霧,盛淵看到碧藍海水蕩漾,他不敢看深沉而幽谧的海底,會暈得更厲害。
有時他會聽外面人們的交談聲。
這時候他會抽出一部分意識去識别那些人在說什麼,這樣腦子裡就不光隻是巫大人沙啞的在耳邊低語的聲音。
不使得自己如同一塊随意揉捏的浸透的海綿那樣,随波逐流。
他不願發聲,巫大人就會問他舒服嗎,哪裡還難受,盛淵不回答,隻是半阖眼睛,巫大人非要他說出句話來,盛淵就隻說他想上岸。
不能總是和巫大人在這一方小小的船艙厮混。
這不好。
滿臉通紅的盛淵被巫大人抱在寬闊的懷抱裡,閉着眼蹙眉想,很不好。
在海面上搖晃的旅途,盛淵感覺時間過得很漫長,即使有巫大人的幫拂,心裡也因為某種原因,不再那麼舒服。
戰船終于到達目的地的那一刻,盛淵不覺自己獲得了大赦。
巫大人拿來一套符合當地民衆衣服為他穿戴,囑咐他不要暴露身份,注意言辭,不要看别人,也不要随意走動。
盛淵一一應答,表現得很符合巫大人對他的期待,即使心裡卻不以為意。
“你會乖乖聽話不亂跑,對吧?”
巫大人将他一縷發絲绾到耳後,手掌輕觸他有些泛熱的臉龐,這麼問他。
“嗯。”
盛淵将腰帶系好,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腳步因為總是待在船艙裡有些虛浮,但走出船艙,呼吸到新鮮空氣——是這片靠近北境的清冽寒冷的空氣,他感到頭腦清醒了,身體都輕快許多。
細長手指不着痕迹的從巫大人掌心裡慢慢抽走,他有些心急的快走一步,扶着欄杆,下去甲闆。
隔着河岸,一片平坦廣袤的陸地展現在眼前,在風中站着的盛淵揪着鬥篷,瞭望着近處、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