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姜的身體在母親擁抱的瞬間,微微顫抖了一下。她終于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動了視線
從那虛無的天花闆,落到了母親近在咫尺的臉上。
她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掃描儀,一寸寸地、貪婪地撫摸着母親的臉龐。她看到了——
那眼角的皺紋,如同幹涸河床的裂痕,深刻而密集。
她記得,父親江宋易纏綿病榻時
母親日夜照料,那時眼角隻是添了幾絲細紋;
爺爺江池也去世時,母親強撐大局,皺紋深了一些;
奶奶宋可抑郁離世,母親獨自扛起江家和年幼的她,皺紋便再也無法撫平。
而如今,一夜之間,這些承載着半生風霜的溝壑
被絕望的淚水沖刷得更加深邃、更加刺目
像一道道新鮮的血痕,刻在母親蒼老的容顔上。
那眼底濃重的烏青和滿布的血絲,是無數個不眠之夜的烙印。
是守在她病床前,不敢合眼的煎熬。
那灰敗的膚色和失去光澤的銀發,昭示着生命力正從這位曾經優雅從容的母親身上飛速流逝。
仿佛女兒的病痛,正在加倍地汲取她的生機。
江姜的嘴唇在氧氣面罩下無聲地翕動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眸,死死地、貪婪地凝視着母親疲憊不堪、瞬間蒼老了十歲的面容。
巨大的悲恸、無法言說的不舍、深入骨髓的愧疚……如同洶湧的潮水,将她徹底淹沒。
她曾是母親唯一的依靠
是母親在失去丈夫、公婆後活下去的支柱和希望。
而現在……她卻要把母親一個人留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還要留下她年僅六歲的小幸……
一滴滾燙的淚,終于沖破了江姜死寂般的沉默,從她深陷的眼角洶湧而出
迅速浸濕了鬓角的發絲,也滾落在時禾環抱着她的手臂上。
那溫度燙得時禾渾身一顫。
“媽媽……”
江姜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氣音,透過氧氣面罩傳出,帶着濃重的哽咽和無法承受的痛苦
“……對不起……”
這三個字,耗盡了她在得知噩耗後凝聚起的全部力氣。
對不起讓您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
對不起讓您再次經曆失去至親的絕望
對不起要把年幼的小幸這個沉重的擔子留給您
對不起……不能再陪您走下去了……
時禾沒有回應那句“對不起”
她隻是更緊、更緊地抱住了女兒
仿佛要将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仿佛這樣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
她把臉深深埋在女兒頸側冰涼的發絲間,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了許久的、撕心裂肺的嗚咽即将沖破喉嚨時
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強行壓抑成一種破碎的、令人心碎的悲鳴。
淚水洶湧而出,浸濕了江姜的病号服。
慘白的晨光,冰冷地映照着這對緊緊相擁、無聲哭泣的母女。
江姜,三十歲。生命本該如夏花般絢爛盛放,事業如日中天,女兒承歡膝下。
此刻卻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生命進入殘酷的倒計時。
江幸,六歲。天真爛漫,懵懂無知。
她即将永遠失去為她撐起天空的母親,甚至可能來不及理解“死亡”的含義。
時禾,五十五歲。半生坎坷,送走了丈夫、公婆。
在女兒終于能獨當一面、外孫女茁壯成長,以為可以稍稍喘息之時,命運卻給了她最緻命的一擊——要她眼睜睜看着唯一的女兒走向生命的終點。
這三個冰冷的數字,像三道無形的枷鎖,将這個清晨、這個病房、這對母女,牢牢地釘在了命運最殘酷的十字架上。
儀器的滴答聲冷酷地計算着所剩無幾的時間,那微弱的綠色線條每一次艱難地爬升,都像是生命最後的、無力的掙紮。
病房裡,隻有母親絕望的嗚咽和女兒無聲的淚水在流淌,訴說着人間至痛。
窗外的世界漸漸蘇醒,陽光試圖溫暖大地,卻再也無法穿透這間被死亡陰影籠罩的重症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