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盡量不要……”李乘風看了他一眼,改了話頭,“一會兒針灸完我再給你開幾服藥。”
二人不再言語,李乘風專注施針。半個時辰後取針,男子稱贊連連,隻是囊中羞澀卻是連診費都湊不全,李乘沒有收診費讓他走了。
這夜月朗星稀,李乘風回家與嫂嫂一起收拾兩個孩子睡下,她同往日一樣在書房待到亥時,結合醫理慢慢梳理這兩年的仵作經曆。次日巳時正,李乘風與嫂嫂交代完當日的草藥進購細項,便出門前去醫館。她将醫館門打開,逐一檢查藥刀秤盤等一應器具,馬蹄聲由遠及近,停在醫館門前。
李乘風在街坊的矚目下被捕快帶進縣衙,她在縣衙的公堂之上見到了前一日來醫館紮針付不起的診費的那個男人。
“她是原荊州貪墨大案李家的小孫女,是罪犯之後!”男人道。
“元娘乃我揚州名醫,救人無數,她确由張老醫師從荊州帶回撫養,但你說她是罪犯遺孤,我們且來對一對證據,若你所述不實,本官可要治你個擾亂公堂之罪。”馬縣尉道。
“縣尉大人在上,小人句句屬實!”男子一改昨日慘狀,高聲呼喊道:“我叫黑娃,本是荊州乞兒,無家可歸,當年李府被查封,我翻牆進去在那座宅子裡躲過幾日……當初官府是不是還張榜說李府逃走了一個五歲女童,我……我識不得字,後來聽到街上有人說起我才反應過來,那時她就已經被人帶走了。”
“我……我當時又冷又餓,街上人也很少,後來我終于在一個湯餅鋪子看見個垮大箱子的男人,衣着瞧着就不是窮人,我餓得沒辦法,搶了他放在一邊的箱子就跑,躲回李府的竈房裡把箱子翻了個遍,才終于找到一個錢袋。我拿着錢袋出門買吃的,誰知回去的時候竟然看見那人帶來了官府的人來,他們開了封條從正門進去,我吓得不敢回去,到差不多快宵禁了,我想他們應該已經離開才往回趕,結果……結果我又看見了那個人!他竟然又回來了!他一個人過來,偷偷摸摸捅開了門鎖,連封條也不顧直接開門闖了進去,然後沒一會兒他就牽了個女娃出來,約莫五六歲,那女童手肘上還有一塊指頭大小的黑痣,那人就是張醫師!縣尉大人我保證,那個針灸袋,我……我昨日在醫館一見到就認出來了!”男人有些上頭,眼眶泛紅,他擡頭看了眼縣尉,又惡狠狠看向一邊的李乘風。
馬縣尉默不作聲,李乘風朝縣尉作了一揖,然後撩起了右邊衣袖展示給縣尉看。她手肘不見任何痣點,細看能看到有一塊淺淺的疤痕,李乘風道:“幼時在醫館摔過一跤,當時摔斷了骨頭留下了疤,鄰裡應該都還記得。”李乘風放下衣袖,繼續道:“當年太過年幼,其是我自己也不記得自己是從哪裡被師父帶回來的了,倒是這位……”李乘風看向地上跪着的男人。
“我昨日替你針灸,你診費不足,我見你凄慘好心不收你診費,你今日卻來誣告我。你所言盡是錯漏,不妨找個能識文斷字的同伴一起參謀,多加練習之後再外出行騙,這樣或許成功的機會能多一些。”
“我是不是說的假話你自己清楚,你說你為什麼偏姓李?偏偏這個位置有疤,那痣早被你想法子去掉了!”男子握着自己手肘惡狠狠道,“我絕對不會認錯,那個針灸袋,就是當年那個針灸袋!”
李乘風看着男人,平靜道:“你在李府躲了數日都沒發現有活人,那别人是如何一進去就發現有人的?”
“他……他早有串通,他早有預謀!”
李乘風繼續問道:“這是幾月發生的事?”
“李府臘月抄的家,自然是臘月發生的事,當時荊州大雪,冷極了,我也是實在挨不住才翻牆進去被查封的李府,在竈房裡躲着。”
李乘風點頭,“就算臘月數九寒天這女童僅着半臂寬袖衫讓你看見了她的手肘,那宵禁時天色昏暗,你又如何能在那麼遠的距離看清女童手臂有痣?”李乘風看向縣尉:“馬縣尉,想必那海捕文書上也寫了這個痣的細節吧?”
縣尉擰着眉,黑着臉揉自己的山根。
“他講了個不錯的故事,我過去沒聽過什麼荊州李家貪墨案,現金知道了,如果馬縣尉還有疑問乘風全力配合。”李乘風再次作揖。
馬縣尉叫人将那個自稱黑娃的男人押了下去,笑哈哈對李乘風表達了歉意。李乘風正要離開,縣尉卻又叫住了她,“元娘,你……”
李乘風轉身等縣尉沒說完的話,縣尉看着她,半晌才道:“小女這月腹痛減輕了許多,改日還要再勞煩元娘跑一趟,這副藥快吃完了。”
“應當的,馬縣尉擇日差人來傳便是。”
李乘風離開縣衙回到醫館,嫂嫂去進藥把兩個侄女放在了館裡,李乘風站在門口朝裡看,館裡等她看診的幾個人逗的兩個小姑娘呵呵直笑。
時間一去月餘,張澄泓從南诏回來,一路風塵霜染發,張澄泓帶着兒子的骨灰回來了,卻将自己的生氣落在了南诏。原本他早已年過花甲,如今精氣被抽走了大半,他的背脊佝偻了許多。
張澄弘一發不止的消瘦下去,他的肝上出了一些毛病,自己治不好,李乘風也治不好。湯藥一副副往下送,他不喝,李乘風就一勺勺的慢慢喂他,後來他說什麼也不肯再張嘴,李乘風也勉強不了他了。
李乘風徹底變成了醫館的當家,她停了仵作那邊的幫工,每日都很忙,人也愈發沉默了。起初張澄泓還時常在館裡坐着,後面逐漸連坐也坐不住了。
這年冬月,張澄泓卧病在床,李乘風将醫館交給兩個學徒,自己在家專心照顧張澄泓。她還是時常被叫出去看診,有人來叫,張澄泓讓她去,她便給嫂嫂打好招呼出去看完診再回來。
這天是冬至,李乘風看完一個急腹痛病人後回家,在街邊看見有賣羊肉湯的,便要了兩份羊肉湯又給了些跑腿錢,辛苦攤主給送家裡去。還沒進門兩個侄女就撲過來‘元姑姑元姑姑’的叫,一人一邊拉着她往裡走,喋喋的說着阿娘做了偃月馄饨香掉鼻子,連阿翁都連吃了兩個。
李乘風拍了拍侄女們的頭,讓她們去門口等羊肉湯,自己搓着手走進師父的卧房。張澄泓精氣神确實好了不少,他支起上半身倚在榻上,見李乘風回來,招了招手讓她過去。
“你嫂嫂好手藝,一會兒你得多吃幾個。”張澄泓手邊放着碗清湯偃月馄饨,湯上飄着小小的蔥粒和點點香油,瞧着就很香。李乘風點頭,端起碗來要喂他,張澄泓擺了擺手,對李乘風道:“元元,你瘦了很多。”
“哪有師父瘦的多。”李乘風放下碗,坐回塌邊的矮凳。
張澄泓笑起來,拍了拍李乘風的頭,“你還記不記得,師父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記得,我讓師父救我走,說我能救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