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澄泓陷進回憶裡,神情柔和,眼角眉梢都挂上了暖意,他徐徐道:“我當時真被你吓了好大一跳,帶着你回來的路上心裡還在琢磨,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聰明的小娃,才五歲啊,我帶着衙役一起過來時知道避開,等到我一個人的時候才出來,懷裡抱着我的針灸袋……如果那天衙役沒有放下我一個人去其他地方搜查呢?”
“那我應該會餓死在菜窖裡。”李乘風替他掖了掖被子,聲音也變緩了,她道:“李府的菜窖比較隐蔽,奶娘将我藏的好,所以查抄的官員衙役沒把我找到。”
“你那時真的吃了十多天菜窖裡的生菜嗎,那麼小,怎麼咽得下去?”
“你忘了,師父,我同你說過的,偷你藥箱的那個小乞丐溜進來住在李府廚司,他有時會燃堆小火烤點東西,大多時候是買胡餅,如果有剩,趁他出去我就會偷來吃。”
張澄泓伸手又拍了拍李乘風的頭:“元元太聰明啦,我教不動元元了,她有些想法甚至要推翻我們的一些傳承了,修遠啊,她不該被我困在揚州,你送她去長安考太醫院吧……”
李乘風看着她的師父,扶着他躺了下去,張澄泓的眼睛有些渾濁了,李乘風攥着他的手啞聲道:“太醫院有什麼好,教不了你,自然也教不了我。”
張澄泓動了動混濁的眼珠,轉過頭看着李乘風,眼裡又恢複了一絲清明,“你嫂嫂……記得替她找找媒人。”
李乘風點頭,“好。”
“這兩個孩子,我原想如果麗娘願意,就留在張家,這樣不耽誤她嫁人,我張家也算有個念想,可……”張澄泓紅了眼眶,“可都扔給你,往後你該怎麼過,還怎麼嫁人啊……”
“師父。”李乘風握着張澄泓的手,抹掉自己的眼淚,看着他,道:“師父,你忘了我是最厲害的元元啊,我不僅可以把自己照顧好,把嫂嫂侄女安頓好,還有醫館、張家,我都能顧好,你不用擔心,聽見了嗎?”
“醫館,我的醫鈴……”張澄泓舉起手抓向虛空,眼神渙散得厲害。
李乘風将自己腰間的醫鈴摘下放進張澄泓手裡,他像已經看不清,望着賬頂,渾濁的眼裡流下滾燙的淚水,“師父早沒什麼能給你的了。”他哆哆嗦嗦從枕下摸出張紙來,同那個醫鈴一起抓在手裡,喃喃道:“乘風,乘風啊,乘風好去,長空萬裡,元元,阿爺就先去找你阿兄了。”
張澄泓枯瘦的手逐漸失去溫度,李乘風匍匐在塌邊,終于将她這一年的淚水都流了出來。
她這小半生沒做過幾天小孩兒,在此刻終于可以放肆哭一場了。她的四妹,她的兄長,還有她的阿爺。她從嗚咽變成嚎啕,哭啞了嗓子,沒有一個人舍得上前打擾。
靈堂擺了三日,街坊鄰裡吊唁者無數。第四日,李乘風遣散兩個家仆,将嫂嫂和侄女也送回了娘家。她将府門緊閉從内栓好,又在院内巡檢了一遍,最後走進靈堂,從裡面将門拴住。張澄泓将自己的遺體留給了她,師父再沒什麼能給的了,除了這副皮囊還能全一全徒弟的道。
李乘風在靈堂前跪了不知多久,最後長長三叩首。棺椁旁邊放着一張桌子,桌子上放着她學仵作時打下的行頭和紙筆,張澄泓傳給她的針灸袋,一盆水,一疊帕,一根彎針和一卷麻線。
然後她站起身來,推開師父的棺椁,解開師父身上層層疊疊的壽衣,拿起刀具朝師父的胸口劃了下去。
縣尉帶着捕快闖進來的時候,李乘風其實已經進入尾聲了。她雙手沾着血液,轉身正要拿縫合的針線,門被突然踢開,她看着門口的兩個捕快,舉着血淋淋的雙手,一時忘記了動作。
馬縣尉走進來,隻看了一眼打開的棺椁,便捂住嘴鼻到一旁嘔吐起來。兩名捕快也上前看了一眼,最後都忍不住退了出去。李乘風這才想起要洗手,她剛一動作,馬縣尉大喝一聲,兩個捕快立即沖進來将她按倒在桌邊。
她的臉碰上布斤蹭到了血,有些慌張的向馬縣尉解釋,請求縣尉允許自己先将張澄泓的屍身縫合完。縣尉沒有應允,隻告訴她會有仵作過來。
李乘風被帶到院内,看見了站在角落的男人,那個多年前她偷吃過他的吃食,多年後來看診時她沒收他珍費的男人。這個男人那日被打了闆子又被關了大半年,終于出獄了。李乘風看着他,看見他面上的驚懼,李乘風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染血的雙手。
“讓捕快随我去拿樣東西吧,師父給縣尉留了書信。”李乘風看向縣尉。
捕快跟着她到書房,那張被柔皺了又被她攤平的紙,頭一晚還放在桌上,如今卻不翼而飛了。她翻遍書房一無所獲,像突然想到了什麼,走向院外,捕快趕緊跟上,李乘風卻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扶着門框緩緩坐到了地上。
“找到了?”馬縣尉站在一邊問。
李乘風搖頭,啞聲道:“再幫我最後一個忙,馬縣尉,看在四妹的份上。”李乘風擡頭看向馬縣尉,“幫我找一下子城的王老醫師,入獄前我有東西想托付于他。”
馬縣尉看着坐在地上的李乘風,半晌道:“給我吧,我替你轉交,看在你多年治病救人的份上。”
李乘風扶着門框站起來,淨手後走到正堂靈位前跪下,行了三叩首,然後拿起桌上的針灸袋,拽下自己腰間的醫鈴系了上去,又去書房裡找出一袋卷帙來一起遞給馬縣尉,“多謝縣尉,莫使好物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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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拿走了拿張手書?”陸清止眼中有起伏的情緒,像上次從柏子仁的夢墟境出來時一樣,情緒還沒完全消退。
誰家不近人情的木頭會如此敏銳,所以還得是活的夠老夠久才會消磨人心,柏子仁收回落在陸清止身上的目光。
陸清止沉聲道:“李乘風剖屍的時候有人偷溜進來了。”
“王八看着雖傷害不大,但咬着了就不會松口。”柏子仁眯了眯眼睛,“除了那個男人恐怕也沒人能跟張家結這麼大仇了。”
“他究竟為什麼?”陸清止不解。
柏子仁輕蔑的笑了笑,道:“抓來親自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知道他在哪?”
“小狗尿了就是方便下次聞着味兒找過來。”柏子仁與陸清止異口同聲道:“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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