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夢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還是蝴蝶之夢為周。一夜悄然而逝,揚州城的小迎恩河畔率先聚集起了一群娘子,她們三言兩語便結伴在一起往督府走去。沿途驚醒了許多人,每每路過不同的坊市門口,就有新的人加入進來。人群議論紛紛,都在說天神顯靈,說元娘的一生太不容易。
揚州柏府,柏子仁和陸清止在屋裡煮茶。舊年又要結束,新歲伊始,綠沉還是那樣沉默可靠,白薇說她有些想念大壯和龍計相,不知他們現在正在哪裡,不知他們那裡有沒有下雪。柏子仁精神不濟,捧着茶杯打着呵欠,屋裡燒着炭火,柏子仁說這樣才有除舊迎新的氛圍。都督府衙外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冬月的寒天裡怎麼也不願離去,他們說他們來請命。
陸清止想去見一見李乘風,他後來又仔細看了李乘風交給王醫師的那套卷帙,雖是半成品,但的确大有作為。柏子仁幫他想了個辦法,也許可以在夢中把想說的話說給她。
是夜,柏子仁帶着陸清止隐了身形溜進牢房,又一次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是如何‘随機應變’以及胡話張嘴就來的。
已近子時,李乘風卻沒有睡覺。她的牢房并沒有任何特殊優待,也許負責她的牢頭剛正不阿,也許牢頭正是那些毀譽皆存中‘毀’那一部分。她面朝窗戶盤腿坐在窗下,寂寥冷清的月光透過窗棂灑進牢房,她就坐在這片月光上。
得讓她睡着,還得放松她的戒備。柏子仁從須彌界裡掏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玉壺來,這裡面是他收集的他家的荼蘼花粉。他拔掉玉壺的塞子在牢房外打了個響指,一陣清風襲來,李乘風終于有了困意,不時便倒在一邊稻草上睡着了。柏子仁帶着陸清止進入到李乘風的靈台尋找她正在做的夢,沒想到她的夢境卻不似慣常凡人那般混亂無序,竟像修行之人的識海一般,有着細緻又真實的景象。
遠山青翠缥缈,山間有茅屋,茅屋四周莺飛草長鳥語花香,小院裡晾曬着一些草藥。李乘風坐在茅屋的門檻上看書,不知看的是什麼,還是慣常那副沉靜的模樣。化作白發老人的陸清止走到茅屋籬笆前喚了聲正在看書的人,“娘子,有水嗎,讨口水喝。”
李乘風擡起頭來看向這位須發皆白的老人,臉上露出些許疑惑的神色,但還是起身打開柴門讓老人走了進來。她領着老人進屋在木桌前坐下,給老人端來一杯清水,杯子是用竹筒做的,她道:“阿翁先喝點清水解渴,我去給您煮點熱飲。”
老人笑着道謝,端起竹杯喝了幾口,看向已經開始煮飲子的李乘風,道:“勞煩娘子了,小老不知是何原因,整日什麼也不幹卻口幹舌燥。”
“我給阿翁把個脈吧。”李乘風放下手裡的東西,走出來坐到老人身邊,“我叫元娘。”
屋内簡潔幹淨,有不少瓶瓶罐罐,老人伸出手遞給李乘風,笑道:“小老兒姓陸,元娘會醫?”
李乘風點頭,“很小就開始學了,技藝也還不錯。”她安靜摸完脈,替老人捋下衣袖,道:“阿翁脈象很好,身體健朗,隻是有些火旺熱盛,平日裡吃一些梨和銀耳之類的潤燥之物,注意多喝水就行。”
李乘風起身在牆邊架子上的盆盆框框裡挑揀,“阿翁坐一會兒吧,我給你煮點潤燥的飲子。”她将手裡的東西放進砂鍋。
“娘子巾帼不讓須眉啊。”老人看着李乘風動作,連連點頭稱贊,“治病救人這一道不簡單,你學起來定吃了不少苦,我聽說不少醫者一生上下求索直到老死都在研習呢。”
“幸而我遇到了一個好師父,沒吃過什麼苦,隻是的确越到後面越不簡單,很多時候治病卻不一定能救人。”李乘風蹲在小藥爐後面看火,一邊扇着風一邊與老人交談,“還有許多前輩們在行醫一道上克己複禮,不斷超越突破,是我們這些後輩的引路人,不算苦的。”
“可你一個姑娘家,怎麼會想到學醫呢?”
“為了活命。”李乘風輕輕打着手裡的蒲扇,火光将她陷在黑暗裡的臉映照的十分柔和,“我出身不好,小時候差點沒能活下去,是師父救了我,還教我學了醫。”
“元娘面相福氣,我看今後定會長命百歲。”老人朗聲笑起來,道:“那你喜歡學醫嗎?”
“一開始沒有喜不喜歡,學了就想做好,後來應該是喜歡的。”
“救死扶傷是積德行善的大道,元娘學了個最有用的大本事,餘生可以衣食無憂了。”
“若說有用,我倒覺得天下最厲害的本事是做魚脍。”
“哦?為何?”老人有些沒想到。
李乘風想了想,認真道:“魚脍好吃,刀法花樣多,盛出來也很好看。開一個魚脍店自己不會餓肚子,也不用擔心突然某一天來的人很多,隻會高興今日又收了許多錢,是真正的衣食無憂。”
“原來元娘貪吃又心軟,既擔心賺不到錢會餓肚子,又擔心生病的人太多。”老人捋着自己胡須大笑,“行醫者需常懷德,不可斂财,的确不易啊。”
李乘風看着老人,低聲道:“阿翁與我的師父有點像。”
李乘風将熬好的飲子坐在冷水中攪到不燙,給老人盛了一壺過來,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分飲完兩杯。老人起身告辭,李乘風将老人送至小院柴扉外才轉身回到自己的小茅屋裡。桌上多了個《癰疽異方》卷軸,李乘風拿起卷軸打開,裡面是密密的龍鱗裝幀,她簡單浏覽了幾頁,連忙合起卷軸追了出去,方才行路緩慢的老人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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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乘風在正月十五上元節這天終于從都督府牢房裡走了出來,嫂嫂帶着兩個身穿新衣的侄女在門口接她。她将手裡的卷軸遞給嫂嫂,一邊手牽着一個侄女,一起往家走。回去的路上時不時有人同她打招呼,賣魚脍的錢店主,她笑着一一回應。
家裡被嫂嫂灑掃的裡外一新,兩個老仆也回來了,見她們回來都迎了上去。嫂嫂将栓着醫鈴的針灸袋交給她,那袋藍布包着的卷帙也在書桌上。
她沐浴完畢,換上嫂嫂給她準備的新衣裳,用完回家後的第一頓飯。嫂嫂說晚上一起去看燈會,她點了點頭,說想先去醫館看看,同嫂嫂約定在大橋上見。
她獨自走在自己走了二十來年的這條路上,從張家宅子到張家醫館,醫館門口堆着瓜果,又有人來送了東西。她站在館前久久凝望,然後釋然般笑了笑,轉身朝人流湧動的大街走去。從懷仁坊到長壽坊,又從長壽坊到安遠坊,她走了條不近的路,路上的花燈漸次亮起,于是她就順着燈光一路小跑起來,無數面孔與她擦肩而過。
橋上人有些多,她走到橋頭最高的地方。揚州濁河的水很清,晚風很涼,熙熙攘攘的人潮在她身後湧動,她望着天邊碩大圓滿的月亮,看見五歲的自己從菜窖走出來撿起被丢棄在地上的針灸袋,穿過二十三年的光陰沖自己揮了揮手,看見年輕的師父緻仕辭官,面朝大路背朝長安滿懷激昂地沖自己揮了揮手,看見少年壯志的張修遠,溫柔果敢的何四妹,意氣風發的崔涞,還有那個出嫁前笑的很腼腆的五娘……李乘風笑着望向他們,也朝他們揮了揮手。
路漫漫其修遠,吾将上下而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