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戲落了幕,看熱鬧的四舍鄰衆退去。
懷德過晌被拖出程氏宗祠,丢到了鄉野的稻田邊。
暮色沉寂,星光閃了出來,漫天的繁星,帶着微薄的彩雲。
劇烈的痛從後背爬上四肢,一陣一陣的湧上來,痛得懷德頭暈目眩。
隻能仰躺着淺淺的喘氣。
可空氣是甜的,仰目之間,從未覺得視野如此開闊明晰。
“懷德。”
有人喚她。
懷德回頭,以為是菱角來了,可竟然是,“郝媽媽?”
“嗯,是我,我來看看你。”
不是往日那般嚴肅厲色的面孔,如今眉目蘊着慈愛,帶着悲憐。
将手裡的挎筐放下,屈膝坐到了懷德身邊。
懷德實在沒想到自己被趕出程家後,能來探望她的,竟是往日對她多有磨砺的郝媽媽。
郝媽媽從挎筐裡拿起一個青瓷瓶,還有幾塊絹帛。
“這是?”
郝媽媽将瓶子打開,在絹帛上倒出液體,烏黑色散着濃烈的藥氣。
“你的傷要是不處理,拖到明日便潰膿淤爛了,這是治療外傷的金創藥,你轉過身去。”
懷德聽了話,乖乖的轉了身,将後背側向郝媽媽。
帶着涼意的藥膏敷上,蝕骨的痛也驅散了些。指尖溫柔的拂過脊背,像是母親的溫度。
舌尖散着苦意,懷德靜默良久,還是想問個清楚。
“郝媽媽,你……為何回來看我?”
“老婆子我活了這麼多年,什麼沒看過,什麼沒聽過。你騙得了别人騙不了我,我知道你一心要離開程家。”
懷德心下一默,這是被看穿了。
“隻是姑娘何苦這般?不管你是被迫還是自願,這事情傳出去了,名聲可就毀了。”
懷德好久沒有回答,空氣中一聲郝媽媽的歎息。
懷德蜷動着手指,緩緩地用手遮面。
良久,她低低道:“因為……我沒有别的法子了。”
她要脫離程家,要讓程老爺斷了用自己換節烈牌坊的念頭。唯有自己先一步丢了節婦的身份,将自己失德的事實擺在台面上,才好有了借口自請出程府。
這是一步險棋,懷德深知。
可與其重蹈上一世覆轍,她願意舍命,舍虛名來試試。
敷好了藥,又簡單給懷德包紮了下。
郝媽媽低頭來瞧,見懷德如今的凄慘摸樣,尤為痛心。
她也算是看着懷德長大的,“姑娘能活下來已經大幸了,今後有什麼打算?”
懷德自然是想過以後的。
她要出去看看,去州府裡,去更開闊的天地闖蕩。
郝媽媽幽幽說了一句,“不管姑娘怎麼計劃,今晚必須離開,家裡的馬夫回來了。”
這是提醒,懷德察覺到了危險。
面上露出一抹慘笑,程老爺還是沒打算放過自己。
“好,我今晚就走。”懷德企圖從草地上爬起來。
郝媽媽手快一步攙在懷德臂下,另一隻手去扶腰,攙扶懷德起了身,兩人走到了水道旁等待。
等了半個時辰,迢迢水路上,一艘去往外鄉的夜航船,滑動着水波,緩緩駛來。
懷德招呼了聲,船家搖着橹靠近了岸。
“郝媽媽,我這就走了。”
懷德說完放開郝媽媽的手,轉身就要沿着堤岸下了船。
脫手的瞬間,一個布袋被遞進了她的手心。
“這是?”
河燈幽暗,看不真切。
“這是我的私房錢,你收着。窮家富路,去到外面了總歸要花錢的。”
“郝媽媽,我不能收——”
懷德推拒着要還回去。
荷包還是強硬的塞進了她的懷裡,囑托道:“收下!這是給你的活命錢。”
懷德攥着錢袋,一霎便紅了眼眶。
也說不出别的什麼了,隻道低聲一字“好。”
揮着手,作别了郝媽媽。
小船悠悠的向前駛去,就要遊過村口,彙入運河中。
寂靜的夜裡,遠方有人喚她的名字。
前方的山頭上,奔跑下來一個提燈之人。從山野的小徑上,一直跑到了水岸邊。
是菱角!
晃動着手,大喊着:“再會,懷德!”
懷德也勉強的站起了身,朝着菱角的方向擺着手,回應道:“再會!”
小船在夜間航行,一盞燈照亮了陰翳的水面。
懷德坐在船頭前,那燈也照亮了她恬淡柔軟的臉。
小小的夜航船,駛出了水道,奔向了無際的遠方。
*
溪頭村并不會因為一個失節的女子離開後有什麼改變。
日子還是一樣的過,隻是很長一段時間内,懷德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南湖書院内,整齊的誦讀聲中,從内堂裡走出兩個垂着頭的少年。
因為他們兩個在課上調皮搗蛋,被夫子一怒之下罰去榕樹下站着。
連片的樹蔭,使得站在這裡根本看不清學堂裡講學的夫子。
自以為無人瞧見,兩個少年就放松了警惕。
提溜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開始閑聊起來。
嘀咕聲像是池塘裡聒噪“咕呱”的青蛙。
這廂,顧審言下了課,正要準備去會文閣中挑選書籍。
進過庭院中,聽見兩人的對話。
其中一個穿着灰褂的少年,正在興頭,激憤道:“說起來,這等失節夫人,還是趁早離開我們溪頭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