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德點點頭,也深以為然。
阿霜搬來了小凳子,坐在一旁幫着懷德忙活。
兩人一個貼米糊,一個裱紙,最後收整在一起穿孔裝訂。
懷德看了看阿霜因為常年漿洗變得紅腫如蘿蔔的手指,想着要是賺了錢,一定要先給阿霜去買一盒護手的香脂。
*
第二日天薄薄亮,黑暗中露出一點晨碎裂的光,兩人便起了。
阿霜借了隔壁阿伯的牛車,幫着懷德将裝訂好的書送到了貢院的前邊。
囑咐她,“我走,走了啊,你自己,小,小心。”
懷德揮揮手,很有信心的說着:“放心,你走吧。”
過了卯時,沿街已經有出來售賣的的商販,固定的商肆也卸下了門闆,準備開門迎客。
賣早點的馄饨攤位已經支起來了。
滾沸的水一開,加入幾個圓滾滾的馄饨,配着豬油和芫荽,香氣勾着懷德忍不出的扭頭去看。
二十文一碗。
懷德想了想自己空空如也的錢袋子,吸溜着口水将自己的小攤向遠處挪了挪。
找了一個不錯的位置,正對着貢院的正門。
懷德還自制了一個招徕牌子。
上面寫着:四書五經全集,每套二兩。
等了一會,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懷德的小書攤鋪還沒開張,卻等來了同樣售賣考經文集的冤家同行。
孔武有力的中年男人晚了半個時辰才出現,不止一個,是團夥。
他們背着巨大的袋子,在地面上一落,快速占據了懷德身邊的位置,将她擠了出去。
揮斥道:“ 不知道這是我們的位置啊,識相的就自己走!”
懷德争辯兩句,“可是這個地方……”
旁邊賣馄饨的小攤主趕緊勸道:“快走吧,姑娘,你惹不起他們的。”
人小式微。
懷德抿着嘴,不甘心的低頭收拾好自己的攤子。
可是好的位置都被占了,還能去哪?
街面上隻有夫子廟和貢院中間的一角,有着空地。
懷德不甘願的挪了過去,眼巴巴看着别人的生意開了一單又一單。
而自己整個晌午,一個銅闆也沒賺到。
*
顧審言兩日前回到了金陵,又去渡口接了自己的老師孔贽。
今日,顧審言和自己的老師一起同去拜訪老師舊日在京師的同僚。
拜訪之地在金陵城北,靠着玄武湖,十分的幽靜清雅。
兩人停在一戶挂着“桂”字的宅邸門前,顧審言先遞了拜帖給門房。
沒有等待多久,府裡的仆人匆匆來了門口迎接。
“兩位大人,老爺正在紫閣堂等着二位,請随小的過去。”
入了府,繞過庭院花園,走過飛檐樓閣,再穿過栽滿翠竹的小徑,才看到了一處臨水的水榭。
水榭的小廳中,一位穿着鶴形深衣,披散着發,腰間束着大帶的中年人在一方石案前悠然坐着。
似修仙之人。
正在烹茶。
水汽伴着茶香袅袅升騰。
看見仆人帶着客人過來。
熟稔的口吻,仿佛是昨日才見過的。
“贽兄,你來了。快嘗嘗,這是用朝露煮的白茶,清冽甘甜,久而不散。”
孔贽入了坐,接過茶杯慢慢品了一口。
笑着稱贊道:“三友,這麼多年你這烹茶的手藝都沒疏落,着實可以。”
“這位是?”
桂三友看向友人身後的年輕人。
“這是我的學生,顧審言,字蘭舟,是前年松江府院試的案首。”
“喔?真是後生可畏。下個月的秋闱定能一舉得魁。”
“晚輩不敢當,全仰賴恩師教導。”
顧審言拱手示禮,接着沉默的恭站在老師身後。
兩位老友烹着茶對談,仆人送來了點心蔬果。
“孔贽兄,後面就是定居在金陵了?”
“是,金陵城,人傑地靈之地,打算寓居于此。”
孔贽蒼老的面上浮現淡淡的哀傷,徐徐談起了往事,“今年年初我路過宜興時,還去掃了子如的衣冠冢。”
顧審言垂手站在後面,他知道老師提起的人是誰。
子如,本名高啟,和老師孔贽,還有面前的桂三友,是同在蘇州府前後輩的廪生,被時人稱頌為“吳中三傑。”
桂三友最先考中了進士,一路官擢為左佥都禦史,同年的高啟被授職翰林修撰。
而老師在兩年後的康順十二年中舉,後來調任京師做了戶科都給事中。
隻是後來……
“是啊,子如都去了五年了。”
桂三友歎惋着,當初他們三個在京師同為“南漕”一案上書,揭露派去尋漕的太監中飽私囊,欺壓良民。
可沒想到五日後就被錦衣衛抓進了诏獄裡。
罪名是三人密謀,在背後妄議國本,被人上書彈劾。
一場子虛烏有的文字獄,将“南漕”一案輕飄飄的蓋過去了,他們三個卻投入了地獄中。
刑訊逼供,嚴刑拷打。
至今還覺得徹骨之寒,身形皆懼。
“子如死得冤枉!”孔贽歎道。
“我們倆個算是死裡逃生,你被貶去青浦做教谕。我辭了官隐居荒野,可子如卻……”
桂三友搖着頭,“曾合奏的《元散曲》此生不能再彈了。”
孔贽垂頭良久,低聲說:“還是能的,我此次來金陵就是想重恢理學之風。”
桂三友驚愕,“你說什麼?”
孔贽解釋道:“我們并不幹政,旨在興複古學,恢複道統。”
茶杯重重一落,飛濺的茶湯燙了桂三友一手。
“你瘋了嗎?朝中的形勢你不是不知,就算如今我在野,你成了一介布衣。可隻要那位活着一天,東廠番子的犬牙随時能伸到江南腹地。如今你還要大張旗鼓的搞書院,開課筵講,你是不要命了嗎!”
“可子如死得冤呐!”孔贽憤言。
桂三友眨眨眼,渾濁的眼中閃着淚光。
身影一晃,良久道:“我老了,隻想蝸在宅子裡,留着一條命莳花弄草,能每日飲茶焚香就夠了。其餘的我就沒有别的念頭。”
孔贽還想再勸,直言道:“三友兄,我此行過來就是請你為後生講學,請你再考慮一番。”
桂三友起身,背對而立。
“孔贽兄,你若想舊友相談,我自然誠心相待。要是别的,恕在下無能為力了。”
話到此處,孔贽也知道摯友不會出山了。
隻能起身,言罷于此。
仆人引着二人出府。
桂三友望着一池湖水,心裡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