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如此,雨水還浸沒了最上面的書頁,順着紙頁滲透,将刻書裡面頁面的墨字氤氲成一團團黑迹,都看不清了。
懷德心疼的拿着内裡幹淨的衣邊去擦,可是,又一團烏漆。
越擦越糊,懷德抱着書,蹲在廊下。
蔥白的手指扣着書邊,因為用力,指尖泛着白。
這書怕是廢了。
肚子還餓着,發出怪響。
雨落在瓦當上,失落的情緒連成大片的陰雲滾上心頭,懷德的眼前變得模糊。
“怎麼辦?一文錢都收不回來了。”
“還要給阿霜買香脂呢。”
懷德喃喃着。
房檐下也被淋到了雨,一滴滴擴散到石闆上。
“姑娘可知,這書為什麼賣不出去?”
懷德被身後的聲音吓了一跳,反身去瞧。
一張清隽的臉,從大殿裡猝不及防的出現。
懷德還沉浸在悲傷中,紅着眼,想要拿指尖去拭眼中的淚,可越擦越多。
話也抖着,“我我我……不知道。”
顧審言跨過殿門,走了過來。
懷德下意識向後閃躲。
顧審言微微錯身,繞開懷德,從那堆書裡拿出一本來。
“姑娘價錢雖然低,可是書上的字迹一看就是沒有精細校刻,脫文誤字比比皆是,就比如我剛才看的這本——”
顧審言翻到了某頁,朝向懷德,手指一點。
“這裡,“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抑民,在止于至善。”原文本是“親”,“親”和“抑”僅一字之差,實則謬誤千裡。”
懷德順着看去,确實是出現了錯字,跟着點頭。
顧審言見懷德聽懂了,說話之聲沉靜下來。
“有些小刻坊為了牟利,找不到原版書就使用手自臨摹的版本,刻出的書錯漏之處就會頻現。這種劣質的刻書若書生買了回去,非但學不到深知灼見,反到誤人子弟。”
懷德聽着顧審言涓涓細流的話,像是回到了南湖書院。
他在志道堂裡給學生們講理學,講上學下達,講扶救世道。
懷德初聽時曾覺得高深莫測一知半解,可在自己深入世事後,也逐漸參透頓悟。
“姑娘,姑娘?”
“喔?!”
懷德回了神,趕緊謝道:“多謝公子提點,小女明白了。”
“姑娘若是還想販賣書籍,可以考慮去售賣通俗讀物,受衆廣些。且就算有錯處也不影響閱讀。可是聽明白了?”
顧審言嘴角微抿,眼角含笑。
他是在笑自己,曾做過夫子,到哪裡都愛給人指錯的毛病怕是一時半會改不掉了。
懷德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那好,”顧審言揚揚手,“這本書我帶走了。”
雲銷雨霁,天空泛着絢爛的華彩。
顧審言轉身,揚着天青色襕衫和月白的長縧,斜着一束天光,走入漫天的绮麗飛虹之中。
一錠帶着體溫的白銀,靜靜的躺在懷德的掌中。
暖暖的,熨帖了她的心。
她一生不曾忘記。
*
吸了雨水的書更重了,壓彎了懷德的肩,可她還是咬着将書都背了回來。
到了小院門口,屋裡赫然亮了燈。
是阿霜回來了,要比平日裡早了許多。
懷德邁出的步子一滞,心上生怯,不知道怎麼和阿霜說,自己在外忙了一整日連一本都沒賣出去。
唯一“賣出去”的一本還是遇到了好心人。
懷德站在門口,拽了拽身上的沉重的布袋。
阿霜聽見動靜,擎着笑從小屋迎了出來。趕緊走了過來,幫着懷德将身後的負重落下。
絲毫沒有提今日買書的事,隻說:“快,快——洗手,飯做好了,等你回——來呢。”
說這話的時候,阿霜向屋裡走去。
昏黃的光攏在她身上,像是散着熱的小太陽。
懷德低沉道:“好。”
跟着去院子的水井裡打了水淨手。
進了屋子,借着稀薄的燭火,兩人并排在小桌上吃了晚餐。
晚飯是一大碗蔬菜湯,阿霜在春天采的野菜,曬了兩個籮筐,等晾幹了儲存起來,可以吃一整年,這是貧困人家度日的法子。
不是什麼珍馐美食,其實也比不上自己在程家的标準。
可懷德這些日子吃的很好,平常也是一大碗米飯的量。
可今日隻淺淺喝了幾口湯,外加小半碗的飯,便咽不下了。
放下筷子,低語道:“我吃飽了。”
轉身進了自己的屋子。
外面的天光暗了,懷德沒有盞燈,燈油是金貴的東西,她不想浪費。
可也睡不着,便靠着床榻上,仰頭看着屋頂發呆。
伸手摸了摸錢袋子。如今還剩下一兩銀子,外加三十個銅闆。
回來的路上她順路去了趟胭脂鋪。可鋪子裡的夥計說店裡最便宜的香膏還要三兩銀子。
她實在是買不起。
還有背回來的那堆廢紙,懷德想想更是頭痛。
全部被雨水浸濕,文字暈染不清,看來是賣不去了,隻能用來燒柴火了。
後面要怎麼辦呢?懷德揉着頭,沒有頭緒。
從溪頭村逃出來,用光了身上所有的勇氣,如今連活下去都十分的艱難。
她爬起來,坐靠着被子,望向被從牆縫裡散進月光照亮的屋頂角落。
一隻正在辛苦結網的蜘蛛,突然不慎滑落,撕扯壞了隻結了一半的網,蜘蛛也不見了蹤影。
她像棵浮草,一路飄遙着沒有根基。
稍有些風雨,就足以将她打落在泥裡。
“懷——德,我能進,進來嗎?”
阿霜隔着破舊的半扇門闆,敲了敲。
懷德擦了擦臉,回了神,将低落拭去。
正色道:“我還沒睡,你進。”
“好。”
阿霜推開半舊的隔擋,端着燈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