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霜将燈盞放下,坐在了床榻邊上的小凳上。手放在膝蓋上,還有些局促。
開口之前先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懷德從半躺着姿态坐了起來,“你說。”
阿霜忙揮手,“不是,是什麼——重要——的事。”
“我呢,想和你說。我今日啊回來的早,因為主,主——家要準備筵席,所以我們早早,早被打——發出府了。”
懷德之前聽打霜談起過,現在她做工的這戶是個金陵望族,家中的老爺是做大官的。對待下人并不苛責,結算工錢也從不克扣。
懷德點點頭,“那這個主家人很好的。”
“是,是啊。”
阿霜頓了頓,她思索着,要用什麼語氣來講。
“我今——日聽管家說他們要,啊要找人,給家裡裡的刻坊找傭工。你,我之前不是會寫字。總比我我強,你要不要去——做?”
阿霜說的并不流利,中間幾個字還含糊的聽不清楚。
可懷德聽明白了阿霜表達的意思。是她現在的雇主家裡要招工,想問問自己要不要去試一試。
阿霜搓着膝蓋,有些不安。
她知道懷德和她不一樣。會識字,還敢于去外面做營生,不像她連話都說不好,隻能使苦力氣賺錢。
阿霜凝着懷德的臉色。
“你要是不願——意,就就當我沒沒——說。”
說完,起身要走。
懷德屈身向前,趕緊去攥阿霜的手。
肯定的點點頭,“我願意,總歸有份能賺錢的工,我不挑,還能和你一起,我高興着呢,我去!”
見懷德答應了,阿霜笑了,顴骨上染着淡淡的紅。
拍着懷德的手,“好好,說,說定了,我明日——帶你過去。”
阿霜起了身,走到跨門去,又停了。
轉身落下一句,“其實,你可以——着呢!”
“啊?”
懷德起初沒明白阿霜的意思,但蓦地,從她投望過來的眼神中,懷德看懂了。
“嗯!”懷德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而後臉上蔓延了笑意。
是啊,不過就是一次嘗試,失敗了又如何,下一次再繼續好了。
因着阿霜的安慰,懷德心底的憂傷和不确信也淡淡的散去了。
她吹熄了燈,蓋上被子,安穩的睡了一夜。
*
第二日早上,阿霜帶着懷德去到了太平橋靠着玄武湖的一處宅邸。雖然隻是偏門,可門前立着兩個威風凜凜的石獅門當,門楣上面挂着“沈府”的匾額。
阿霜拽着拽懷德的袖子。
“這位,就就是——趙,趙管家。”
“趙管家,這,這就是我——和你說的,我的——妹妹。”
高門大戶裡管事的趙管家,是個面目嚴肅,穩重的中年人。
他上下掃了一眼懷德。
直接問道:“是個良家嗎?我們府裡斷不能出現不幹不淨的人辱了主子的眼。”
阿霜趕緊出聲,“趙管家,放——心,這是我的妹妹,是個好,就是,請大人——”
趙管家看了一眼緊張的阿霜,又看了一眼低垂着臉,沒有因自己的話變了神色的懷德。
冷言道:“倒是個持重的人。”
而後擡起了手,示意阿霜不用再說了。指着懷德,生硬道:“你跟我走。”
阿霜趕緊用手捂嘴,朝懷德示意,讓她跟上已經朝前走去的趙管家。
懷德轉身,快邁步子跟在趙管家身後。
要過了角門,懷德回望,阿霜還在原地,笑着朝她揮手。
懷德也揮手示意自己可以,讓她放心。
懷德跟着管家身後,在府裡跨過兩重院落。
就這麼走了一段路,懷德估算了下,都有十幾畝地的占方了。隻不過她從前走過的是種滿秧苗的稻田。而這裡一步一景,是曲折通幽的私家園林。
果然是阿霜口中金陵城裡的大戶,懷德一路看着,一路感歎。
懷德從西南角的偏門入的府,趙顧管家帶她朝着東北方向走去。這樣就路過正院的院落。
正巧,此時從正院裡出來一頂小轎。
兩個小厮前後擡着,朝着四進大門的方向出去。
轎簾飄動,懷德恍然看見裡面坐着一位弱冠少年。
額間戴着綴珠箍,發束玉冠,皎若晨星。
透着矜貴之美,驕奢之氣。
淡淡的挑起眼皮,一雙丹鳳眼看過來。
懷德身上一凜,僵住了。
瞬間想起了馮玉,如芒刺背……
那貴公子薄唇微動,“停。”
擡轎的小厮立馬停了步子。
趙管家腳步微微向前靠近小轎,恭敬道:“少爺好。”
被稱為少爺的人,手指撩起轎簾。
輕問道:“婉清吩咐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
“回少爺,都備好了。請帖昨日也都發出去了,今日已經收到了幾家府上小姐的回帖。”
“嗯。”
貴公子眼波一轉,又想起一事。
“曲班子給她找來了嗎?”
“已經定了昆山有名的三和團,曲班子人馬明日就到,到時奴才安排人去碼頭接進府裡來。”
“好,訂曲牌時注意點,婉清最讨厭哭哭啼啼。”
趙管家連連應“是”。
交代完,鴉青的轎簾放下,小轎重新晃悠悠的朝南邊正門走去。
懷德松了口氣。幸好這位少爺是和馮玉全然不同的人。
他口中那個叫“婉清”的人,應該對他很重要吧。
懷德跟着趙管家來到了一個小院外。落葉的喬木樹斜支出了院外,蔭出一片清涼。
入院的垂花門上沒有字牌,隻門洞左邊立着一塊半人高的靈璧石,刻着“求真閣”三字。
趙管家腳步停駐,擡手搖了搖門上的鈴铛。
回身朝懷德交代了一句,“到了,你在此候着,等會兒有人領你進去。”
懷德站在原地,不敢擅自走動。
等了一會,懷德從圍牆的漏窗中看見一個少女穿門走過來。穿着對襟的淺粉褙子,高領裹頸,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十分的端正。
少女自稱是府裡的侍女,“你叫我蕉月就好。”
這位蕉月侍女領着懷德進了院。
懷德暗暗嘀咕,高門人家确實不一樣,怪不得郝媽媽從來都是聽多言少,謹慎持重。
裡面是二進間的院落。
一進間西面廂房一側的廳裡,有匠人忙碌着。
有的在刻闆,還有些在排字,印刷。十幾個工匠像一條流動的山泉,各司其職,這一道工序忙完便流轉到下一個工序。
蕉月介紹道:“這裡就是你上工的地方。帶你的人是刻坊的老師傅,你聽他吩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