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的小院的牆上晾曬着滿牆印刻好的紙張,牆下有位老工匠在刻着木質活字。
懷德上前先介紹了自己,老師傅停了手,帶着懷德熟悉了印刷的流程,接着将取字排版的工序交給了她。
這份活并不難。告訴了方法,懷德自己就能上手。
懷德站在轉輪排字盤前,旁邊的人逐字讀着文稿,她則轉動輪排取出對應的字模,接着将木刻字模排入印刷版内。
兩人相互配合,一個時辰就完成了半本的文集排版。
懷德也逐漸得心應手,心裡還惦記着要接觸一下其他的刻印工序,多學多看。
忙叨了一個晌午,老師傅吆喝一聲,工匠們開始休息。府裡小厮送來了吃食,工匠們圍着房檐下坐了一圈。
又有府裡的丫鬟送來了沁了冰的涼茶。懷德飲了一大杯,微苦中透着甘甜,喝完後十分的解暑清涼。
懷德是新人,自己坐在最角落裡。
聽着身前的“老人”閑聊,才曉得原來這個刻坊是屬于府裡小姐的。
大家還盤算日期,要趕在三日後的八月二十号完成,說是那天府裡有什麼筵席聚會。
可惜了……
過了晌午,天氣更熱。
懷德不關心這些轶事,耷拉着眼睛,手拄着頭,假寐着快要睡着了。
老師傅拍打着手,催促着:“大家趕緊起來,手裡麻利着點,早點完工早點結錢。”
言罷,大家都起了身,懷德揉揉眼也醒了醒神。
懷德熟悉了流程,下午不用排字模,而是跟着老師傅進行印刷。
這是刻書最重要的一環,下紙貼膜的準确,還有掃墨的力道都決定了印刻成書的質量。
懷德跟着有樣學樣。
先将字模吸飽墨汁,然後附上紙張,用鬃毛刷在紙頁上面來回擦拖。等到字印清楚,看準時間,慢慢揭下紙張陰幹。
這是細緻活,卻也十分耗力,不一會手臂就酸痛起來。
可懷德忍耐着認真做工,一邊還在默默觀察。
這裡雖說是私人刻坊,可用的材料和她購買的那堆“賠錢貨”完全不一樣。
墨是上好的松煙墨,濃黑無光,入水易化。紙張也是純白的白棉紙,指尖觸摸着,竟然比她在慎獨齋看到的書頁質量還要更上一乘。
懷德記得也認真。
學會了,都是自己的本領,以後總會用到。
刻坊裡,工匠們又忙碌了一個後晌,到了巳時。
“大家先休息一會兒。”
老師傅還是很人道的下了吩咐。
懷德伸直了腰,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和胳膊。
西面壁上排着滿滿的印稿,都是大家辛苦的成果。
忙碌了大半天,懷德這才有心思去欣賞刻印的内容。
目光移動,緩緩讀出名字,“霜——月——集”。
再去看書的題跋,都出自江南的名家。
“天際一聲新度雁,翺翔似覓回灘。浮生幾見幾多歡。”
再看寫詞人,秀麗的三個小字,“沈婉清”。
懷德恍然大悟,原來刻坊刻的不是經書典籍,而是府裡小姐和夫人的詩稿。
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小姐,懷德有些好奇了。
懷德撐着腰,準備和工匠師傅們一同出府了。
這時,身後的人喊道:“小姐——”
細碎的腳步聲中,忽然出現刺耳的磋磨聲,像是在鄉野路上“吱吱”作響的獨輪車。
懷德驚覺的轉了身。
在森綠的闊葉之後,有一個淡雅明麗的少女。
月白底衫,套着蔥綠的比甲,挺直的脊背,纖細修長的脖頸,一副柳眉鳳眼。
和剛才遇到的“少爺”眉眼十分的相似,盈盈帶水地望過來。
這,便是勳貴之家的女子嗎。
懷德微微垂目,福身跟着其他人喊了一聲,“小姐——”
“吱吱”聲響起。
懷德目光落下,卻見從闊葉後滾動出一台木輪椅。
輪椅上的雙腿用薄毯蓋着,卻也難掩清瘦的腿骨。
懷德掠過一眼,而後起了身。
如果是前世的懷德,大概會驚訝出聲。
可今日的懷德,不會。
通徹過一次死亡,早已曉得世人眼中的精美并不等于完滿,無瑕美玉也是另一種殘缺。
魂靈和肉身從來都是兩碼事。
遙遙一眼,既見風姿。
是個秀逸似水仙的人。
沈婉清已經準備好了迎接驚呼的語氣和震驚的神色。
從出生之後她便患有頑疾,不良于行,她看多了了衆人投射在自己身上異樣的眼神。
那種黏膩着可憐,或感歎,或同情,或幸災樂禍,或譏諷的目光。
她早已麻木了。
可唯獨眼前這個衣着樸素,甚至是有些土氣的少女。
是第一個看向她時沒有異樣的人,仿佛在她眼中,自己還沒有她目光投落的那塊青磚更特别。
平靜的沒有波瀾。
倒讓她覺得有些好奇了。沈婉清自己推着輪椅過來。
“你就是新來的?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從哪裡來的?”
入耳的話柔軟的像是四月的春風。
懷德沒想到沈婉清會突然問詢自己,旁人的目光也跟着聚焦在自己身上。
懷德微微屈膝,禀實道:“回小姐,我叫懷德。今年十八了,來自徽州府的佃戶家。”
“可是識字?”
懷德點點頭。
沈婉清有些驚喜,眸光浮金。
如今能夠識字的女婢還是很少的,更何況還是一個鄉下女。
懷德看出了沈婉清的驚疑。
解釋道:“我生活的村子裡有族學,我偷偷跟着在一旁描紅識字,尋常的字都認識。”
“可有看書?”
“學堂裡面有些經文藏書,看過一些,但并不精通。演義傳奇類的話本子看了不少。”
沈婉清面含贊許。
“倒也誠實。不錯,那你今日晚些下工,随我去整理詩稿。”
懷德有些遲疑,她隻是來刻坊做工,跟着小姐走了,怕是……
“放心,工錢會額外給你。”
一句話就打消了懷德的顧慮。既然有錢賺,自己何樂不為。
“好。”
懷德聽見沈婉清吩咐着:“葵櫻蕉月,帶她來藏書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