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憧憧,另一頭桂花樹下的石排小路上又現人影,正疾步而來。
耳尖微動,身着玄青鬥篷的李昀眉間一凝。
又是這般幽麗哀怨的曲調,自他踏入江南之地以來,雲绡紗衣裹着胭脂濃氣和吳侬軟調便撲面而來,不覺于耳。靡靡之音,竟豪奢之景,卻掩不住王朝腹地落敗之下的頹靡。
李昀雖不喜,可面上無狀。
擡首向前,那攜步并進走入月洞門的兩人,卻在視野之間,明晃晃地闖入了他的眼。
腳下生滞,緊促的步伐驟停。
前方引路的趙管家餘光見李昀站立,朝着月洞門的方向看去,以為是被曲聲所引,解釋道:“今日小姐宴請賓客,特意請了戲班來唱曲。世子可是生了興趣去聽一聽?”
身後的淩絕敏銳地覺察到世子的異常,也順着看去,咋舌道:“那,不是……那個寡婦。”
就是她。
李昀目力極好,自然也認出了提着燈籠,與旁人言笑的女子正是在溪頭村騙了自己的民婦。隻是想不到她不僅活着,還來到了金陵。
這低眉順遂的摸樣,像是入府做了側室媵妾,又像是做了丫鬟。
想不到死裡逃生出來,還是沒有多大改變,當真辜負了他的恻隐之心。
李昀斂下眼睑,不再看去。
涼風拂過樹梢,桂花瓣簌簌飄了幾片落在玄銀鐵鑒的臂縛上。生殺予奪的手指輕輕一撚,花瓣便殘破着凋零在地。
他徑直抹去身上的落花,默了默,冷言道:“接着帶路。”
趙管家觑着李昀的神色,道:“那世子請随小人這邊走,老爺在正堂等着。”
腳步疊疊。
玄青的披風衣袂劃過月洞門,漸融于沉郁的夜色,和月洞門後喧嘩熙攘的戲台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書房裡,沈介坐立難安。
他可以尋借口不見顧審言,卻不能不見燕世子李昀。聽得下人在門外傳報“老爺,燕世子到了”,他趕緊起身去迎。
織金的蟒紋閃進了燈火通亮的書房,沈介眨動着眼,先言道:“世子辛苦,快請進。”
李昀接了沈介的話,“還是沈大人辛苦,管着朝廷半成的錢袋子,怕是整日吃不好也睡不安穩。”
沈介的目光落到高深莫測的李昀身上,“在朝為官,奉職是沈某應分之事,還不知道燕王爺現在身體可否康健?京師一别已是十載未見。”
李昀知曉其和父親的淵源。父親還未就藩潛居禁中時,曾和當時做庶吉士的沈介同為了南漕一案诤言,算是萍水之交。
場面上的逢迎話,李昀回的得心應手,“父親身體安康,我來江南前父親還特意叮囑我一定要拜訪沈大人。卻不巧礦場巡務忙得脫不開身,這才來遲了。”
下人侍奉了茶水,水汽升騰着,李昀絲毫未動,沈介的臉色愈加深紅。
李昀奉诏來江南巡礦的事情他早已聽得消息,也清楚李昀必然在巡礦時吃了不少癟頭。南直隸下面兼着十四府,共十八個礦場,如今都是南京備守楊昆下面的人管着,饒是皇族勳貴也讨不到半分好處。
李昀的來意,他猜到了大概,如今聽到李昀點了“礦場”二字,那剩下的一分猜測也塵埃落定。
沈介沉默瞬息,放下燙手的茶盞,隻敞開了話,直白道:“世子深夜來訪,可是為了礦稅的事?”
李昀眼波微動,意味深長道:“沈大人可知情?”
沈介微微躬身,“知情。”
“礦監貪墨挪用,克扣銀匠,侵占民田之事,沈大人可知情?”
沈介臉上閃過一抹不自在,低啞道:“亦知。”
李昀轉而看向沈介,鋒利的眉眼帶着迫人的冷意,“沈大人如今這是在清清楚楚的告訴我,你在裝瞎充聾,視而不見嗎?”
李昀若沒有四處尋訪,他大可以下筆一揮,逼着十八個礦監将銀子湊齊,來交差朝廷給他下的那三百萬兩的收繳定額。可這一月有餘,他從淮安府跨到徽州府,尋訪之地處處聽聞百姓對礦監的怨聲載道,他不敢再下狠心。
他是怕這三百萬兩,最後層層剝盤,在百姓身上剜出血窟窿來。
李昀低沉道:“和鞑靼的仗還要再打,前線的軍糧現在要靠着江南的稅賦。田賦,鹽課,礦稅,商稅,按理講都應該過你的手,不是沈大人一句“知道”就撇得清的。”
沈介垂頭,眼角的細紋閃動着,屏氣半晌才回了話,“世子所說句句錐心,下官也知道自己忝居其位,不堪重任,隻等朝廷一紙诏令奪了下官的職,下官沒有怨言。”
沈介自诩文人的皮面,全靠一身風骨撐着,如今自毀褪去,散出了腐朽之氣。
李昀怒極反笑,這是要撒手不管,破甕破摔了。曾聽聞父親評價沈介其人“嚴氣正性”,可今日一探真是徒擁虛名。
他深夜來此,是要探探沈介的口風,他當然清楚如今江南朝野的權柄由南京備守太監楊昆把持着。沈介的坦白在他的意想之外,卻也無傷大體。
沈介之流隻要不倒向楊昆,那江南就并非是鐵闆一塊,他就還有辦法趁着皇祖殡天前,扳倒楊昆。
李昀拿起身旁的茶盞,慢悠悠品起了茶。
“沈大人,我并非要揪着你不放,我接了皇上的懿旨來江南,沒想到礦場個個都是爛頭帳。沈大人既然能縱任楊昆帶着手下的人中飽私囊,那我這三百萬兩的礦稅對大人來講也是小事一樁吧?”
沈介啞然,他能坦白自己的渎職之過,就是為了把自己撇出去,讓李昀去找楊昆,卻沒料到李昀卻把話轉了回來。
他面上苦笑,“這太倉庫上的賬目清清楚楚,下官也騰挪不出半分,要不世子還是——”
“欸,”李昀打斷沈介,“我又沒有說要現銀。沈大人可還記得,去年邊關軍糧告急,父親上了折子調請江南急運一百萬石米糧,沈大人回信說要餘留三十萬石做備需,如今米糧屯在太倉庫裡,怕不是要生米蟲了。”
“既然現銀不好動,那漕糧也是可以。”
李昀說完,盯向沈介。
沈介目光閃躲。
兩廣産糧都要從應天府轉運到京師,其中大部分是要按照朝中的懿旨調配給北邊做軍糧。可楊昆找到他,要以水路繁忙管理繁雜的由頭向運送漕糧的船主多征收鈔關稅,沈介自然不肯附和。
他不得已尋了借口少配發三十萬石,卻沒想到前線将士都等着糧食應急。
今日一提,沈介才知道去年一事就已經得罪了燕王父子兩人。
他還要解釋,“可是世子,下官——”
“沈大人要是不願意,那就沒有辦法了。我隻能去楊昆府上做一做,和他說一說沈大人剛才坦白之事。”
沈介看向李昀,這個年輕的世子,談吐間已然有了燕王的老練和城府。
幾個回話見,沈介落下陣來,“容下官調動調動,想想辦法。”
“三十日為限。”
沈介歎着氣,半晌沉聲道了一字“好。”
李昀将茶盞一飲而盡,“就不叨擾沈大人了。”
*
又是一晚落雨,疏落落打在瓦當上,脆響個不停。
濕冷的寒氣侵入懷德背後的舊傷,泛着疼和癢,她無法安寝,思來輾轉間還是起了身。
推開窗扇,外面灰蒙的亮,街市上稀碎的響動從窗外一片茫茫濃霧中透過來。暗啞低沉,朦胧得像昨夜顧審言在自己耳邊的低絮。
提燈的衣袖輕輕劃過,兩人同行的腳步一緻落在石路上,遂又接着擡起。
他好像說了什麼,“沈府是個很好的落處。”
她好像隻是聲呐如蚊的“嗯”了一聲。
他又問了什麼,投望過來的眉眼,像是聚燃的火苗,燙得她想躲,卻也躲不過。
隻聽得見自己激越如雷的心跳。
殘月朦胧,混着迷離的曲聲,夜幕擋住了少女的面孔,将心聲放大,懷德看到了心底暗暗滋生的妄念。
乍冷的晨風吹起額邊的碎發,天邊透着熹微的光亮,身旁某人留下的餘溫也散去。
懷德喃喃道:“不該——”
晨霧消散,絲絲弱弱的情愫也彌散殆盡。
她孑然一身,如今隻想在金陵買一處宅院紮根落腳,靠着自己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