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德攏了攏身上的外衫,阿霜還在睡,她輕手輕腳地洗漱好,出了小院。她今日不用去沈府做工,手裡還攢下了一些銀子,眼下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先去三山街的書畫街,到裡面的書坊買了幾本書,接着腳步一轉,懷德奔去了長樂街。
她要去找人算賬。
長樂街盡頭的小巷子裡還是一如既往的落魄,最近天氣濕冷,瘋漲的青苔順着潮濕的牆壁侵蝕着堆着的書冊,懷德看的有些心疼。
院内十分安靜,懷德拽了拽房檐下挂着的風鈴。
“有人嗎?”
懷德喊了幾聲,依稀聽見屋舍裡面的抖落聲,卻無人回應。
踏進了屋内。
果然,自己要尋的人躺在竹椅上,一張泛黃的邸報遮面,正睡着。
懷德從懷中掏出紙契,抖落抖落,随後踢着椅子腳。
“醒醒,别睡了。”
正在美夢裡神遊的的周九甕猝然被叫醒了,扔了頭上的邸報,一臉蒙登的看向眼前的姑娘。
“你這丫頭,是做什麼的?”
懷德哼氣一聲,這人好大的忘性,看來是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拍了拍手上的租契,“看清楚,我來找你兌現租契。”
周九甕接過來,眼睛眨巴眨巴看向自己飛舞的大字,定住半晌。
恍然大悟道:“我想起來了,你是之前找我買書的丫頭。我什麼時候和你簽的租契,你可别诓騙我這個老頭子,我不認。”
“你不認,我們可以去黃酒攤尋證人,你要還不認,我就拉你去官府,說說你給我一堆廢紙的事。”
懷德見周九甕有些松動,從懷裡掏出一兩銀子,遞上了“甜棗”。
“老伯,我是來給你送銀子的,這一兩銀子你拿去吃酒不好嗎?”
周九甕看了眼白燦燦的現銀,複又撇了眼牆上挂着的空酒壺,思慮半晌。
“當然,我要是賺到錢了,放心,還會額外給您。”
懷德說完,兀自停了一下。這說法,好像很熟悉,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沈婉清應付自己的招數。
懷德啞然失笑,沒想到自己耳濡目染跟着沈婉清也學會了這般。
有銀子在前面吊着,不怕他不應下。
果然,周九甕也不再犟語,将租契遞給了懷德。
“算了,算了,我老頭子不和你争了,就給你用。”
她要的就是這句話,興沖沖的轉身跨進小院裡,将身後的包裹一丢。把角落裡積灰的工具拿出來,準備好活字、制書磨具。
準備好刻印前的工序,跟着從包裹裡拿出沈婉清送給自己的《醒世洗冤錄》,對照着排版,接着便是鋪墨,掃印,揭紙的工序。
這些都是在沈府裡做過的,懷德如今得心應手。隻是現在右手還挂着傷,不好用力,隻能慢慢來做。
空隙間,懷德見周九甕從屋舍裡将竹椅搬了出來,也不睡了,打着蒲扇看自己刻書。
懷德不管他,仍專注自己手裡的活。
“哎呦,你少點用墨,這墨可貴着呐!”
懷德才不信,她充耳不聞,掃墨的力度又快有穩,見哪個字模上漆墨不夠,懷德還要惡狠狠地補一些上去。
看得周九甕一陣心痛,“你這個小姑娘嘞!”
沒等一會,懷德又聽見身後大喊:“别扔,錯幾個字沒什麼,還能湊合用。”
懷德才不要,将刻印錯的書頁通通掃進了廢紙堆裡。
氣得周九甕從竹椅上做起來,親自來幫懷德刻書。
起先還是兩人争着來拿豬鬃刷,後來便像是有了默契似的,懷德負責排字,周九甕負責掃墨,揭紙,懷德接過然後晾在朝南的絲網上。
兩人一氣呵成,忙活了大半晌,用了兩個闆書各刻出了十本。
懷德坐在廊下,歇着氣,小臉仰着朝一旁站着的周九甕笑顔道:“謝謝你了,老伯。”
周九甕打着蒲扇的手停了。
哼氣道:“謝什麼謝,我是心疼我的紙墨,怕你浪費才上手,你這丫頭可别多想。”
跟着,扇沿朝懷德的臉點了點,“去洗把臉,小小年紀,也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懷德伸手點了下自己的臉,指尖挂着墨,估計是不小心蘸上了。
她起身走到水井邊,雙手捧起沁涼的井水來洗臉。
院裡的周九甕不知道做什麼去了,腳步漸遠,卻能聽見他的唠叨聲,“刻書這事,裡面門道大着呢。你這丫頭還是個新手,犯不着這麼用力,後面還有的學。”
懷德今日看到周九甕下手的功夫,知道這是個有能力的老匠人。
她虛心求學,應道:“我知道了,後面一定聽您多指點。”
“你這鬼精怪,可别來說好話哄我。”
懷德擦了臉,看見周九甕從屋舍裡拿出一個渾身長了刺的果子,手起刀落,分出了一瓣遞給懷德。
“這是什麼東西?”
懷德沒見過,有些新奇。
“讓你拿着就拿着,别人送給我的,金貴着呢,花錢都買不到。”
懷德接過來,黃色的果芯,入口酸酸甜甜,可吃到最後,她舔了舔了舌尖,覺得不對勁。
“老伯,你給我的果子怎麼咬人呢,怕不是有毒吧。”
“你這丫頭真不識貨,這是夷果,千裡迢迢從海上來的。”
“哦。”
懷德砸吧嘴,果然是自己沒見過世面。隻是聽說過販貨的遠洋船拉着綢緞瓷器去往别國,再從别國拉回來奇異的土産售賣。
懷德吃着,周九甕将裝訂好的刻書收攏在一起,目光略過書名,眯着眼,驚訝道:“你這丫頭怎麼會有《醒世洗冤錄》的續集?”
“啊?”懷德看了一眼書封,“那是我朋友給的。”
“不應該啊,據我老頭子所知,這本書的作者隻寫了三十七回,沒有後續。”
懷德反駁道:“那是你不知道贈給我書的人是誰,她本事大着呢。”
懷德不想說太多,閉了口。
“是我孤陋寡聞了,沒想到這本孤本竟然被你收在手裡。”周九甕也沒有再問,将書放進了懷德的包裹。
“書刻完了,準備怎麼賣啊?今日給的這一兩銀子不會是最後一次吧?”
懷德習慣了周九甕的口是心非,隻是回道:“老伯放心,我保準月月定時給你來送租金。”
吸取了上次賣書的失敗教訓,懷德決定換個書類售賣。
儒生文人對書的内容要求極嚴,且制售成本頗高,實在不适合她這種小書販。要是換成傳奇異志,内容豐富的戲本小說,喜愛的人範圍廣,并且單本制作價格低。
她要突出的就是書目内容可讀,還有稀奇。所以才選了市面上找不到的《醒世洗冤錄》和《泛海浮月》。售賣的地方也想好了,就去戲院前面賣,剛聽完戲的富家小姐公子還浸在故事裡,正是容易推銷的買主。
“我吆喝幾句,他們保準會感興趣。”
懷德說了自己的計劃,引得周九甕點頭歎言,“你這姑娘,倒是有點做生意的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