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面上含着深意,慢慢道:“姑娘,我聽你提起《醒世洗冤錄》這本書,你可知這本書的續篇是你面前之人寫的?”
這話驚的懷德雙眸瞪大,目光看向沈婉清,這……怎麼會?
在求真閣整理書籍那晚,她清晰記得,沈婉清對故事的續篇頗有非議。如果是她自己寫的,何以不認同自己筆下的故事?
“姑母,”身旁的沈婉清面露難色,急言阻止道:“莫要再講了,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瞧着侄女有些羞紅惱怒,年長女子逗笑道:“好好好,既然不讓我揭你的短,那我先行休息去了。”
說罷,甩了衣袖佯裝要走。
沈婉清卻當了真,情急着抻開胳膊去攔,可落在輪椅上的單薄身子陡然失了重心,眼看就要摔下來。
“小心!”旁邊的二人驚駭着喊道。
還是懷德先快一步,飛身将沈婉清癯瘦的脊背抱在懷中,穩住了她滑落的身子。
随後湊身而來的年長女子嗔怨道:“你急什麼呢?我不過是逗趣而已。”
沈婉清借着懷德的支撐,坐回了輪椅上。
握着懷德的手卻沒有放開,對她講道:“這位是我的姑母,随祖母姓姚。姑母才藝斐然,常被其他世家請去給府裡的小姐當夫子,尋常人見了都要稱呼姑母一聲“姚先生”。姑母這次從餘杭過來會在金陵寓居數月,想着要給宗族裡未出閣的小姐們講學。我覺得你很适合一同入學聽講,今日才邀你過來見一見。”
年長女子接了自家侄女的眼色,清咳一聲,問向懷德,“所以,你想不想做我的學生呢?”
懷德化為鬼魂飄在南湖書院裡的日子,不是沒有暢想過有一日可以坐在幾淨高敞的學堂裡,擁有一方屬于自己的書案,亦可以名正言順的說出自己師從何人。
這般天大的好事,落在懷德身上時,她隻剩下了不可置信。
憂心和顧慮搶先一步封住了她的口,喃喃着就要說出“不合适”,和昨晚推卻遲疑的阿霜并無二緻。
一樣的膽小和怯懦……
好在,沈婉清最是了解懷德,見她躊躇的模樣,自然知道她心存顧慮。
解釋道:“每旬日開課一次,講學不超過兩個時辰,不會耽誤太多時間。前來聽學之人也并不隻有你出身微寒門第,姑母廣收學生,有教無類。僅一條苛令,唯收女子。所以,你還有别的顧慮嗎?”
懷德搖搖頭,澀着聲,垂首拘禮道:“學生懷德見過姚先生,多謝先生恩善,不嫌學生愚笨。”
姚慈示意懷德起身,“你還是多謝謝你的沈小姐吧。好了,侄女,你吩咐的事情辦完了,我可要走了。”
“多謝姑母。”沈婉清眉間帶笑,挽着手和姑母作别。
“不用謝,這錢我就代你收下了,誰讓你的文筆還是我教的呢。”
女先生走了,順帶還拐走了桌案上那十個銀锞子。
沈婉清嘴角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姑母平日裡就愛逗趣我們後輩,她沒有别的意思,等下這錢我還給你。”
“不用還給我了,本就是要給小姐您的。”
懷德還浸在自己有了夫子的欣快中,忽然想起姚先生剛說的那句話,瞬間冷了下來。
追問道:“小姐,那故事的續篇果真是你寫的?”
沈婉清知道要是不解釋,依照懷德的脾氣是不過去的。
隻道:“是我寫的,那時兒女情長,閨閣愁緒無以抒發,隻憑着胸中臆氣将故事續了尾。後來時過境遷才明白當時的想法太過稚嫩,羞于提起罷了。”
“那現在呢?”懷德追問,她迫切地想要一個回答。
“現在?”
沈婉清沉默半晌道:“我雖然仍心存消沉,可也認可你那晚說的。記錄本身承載着力量,文字不滅,女子解困的希望就會薪火相傳。”
懷德聽了回答,會心一笑,果然,沈婉清是和她一樣的。
懷德頓了一下,又想起了什麼,拍着腦袋趕緊補充道:“哎呀,如果真的是小姐您寫的,那我還要多付你錢呢,畢竟你是作者,版費要付給你。”
沈婉清無奈的大笑,露出了銀白的牙貝。
“你呀,非要算得這麼清楚。你剛才聽你說起販書,是個什麼事情?”沈婉清轉了話。
“嗯……這個事情說來有些長……”
懷德掐着重點說了一遍自己刻書販書的經過,當然,中間被周九甕騙錢的慘狀被她一筆帶過了。
沈婉清半晌聽完,也由衷的佩服起懷德。
懷德曾對她說過不肯繼續做丫鬟,不願意再困于高牆之中,她半信半疑。想不到她的生意現在就已經有起色了。
沈婉清心裡默下了決定,讓懷德在廳裡等候片刻。
一刻鐘後,沈婉清獨自推着輪椅走了過來,遞過來的銀票再次讓懷德傻了眼。
“販書的生意你才上手,後面少不得要有大額的支銷。這錢算我投給你的,我們倆參照“管鮑”一起行賈作商,你看可好?”
懷德雖然很想租一間臨街的鋪面,也想招攬更多的工匠,擴大印書的規模,可是沈婉清給的錢還是太多了。
“後面刻坊的管理和刻書售賣,我都管不得,也沒有精力去管。我就是占個本金入股,自然要投的多一些。”
“可是做生意我就是個半吊子,現在賺了錢可能也許隻是撞上了運氣,我——”
懷德有些不安。
“放心,這錢既然給了,盈虧不究。”
沈婉清攥着銀票的手腕抖了抖,示意懷德趕緊接過去。
見她一臉糾結的表情,沈婉清言語道:“立字據,是吧?”
懷德忙着點頭,“嗯嗯。”
合股行商的字據定了下來,懷德出金三成,沈婉清出金七成,若有營收也按照此比例分潤。
立好憑證,簽字畫押,文書兩份。懷德将自己的那份聯同二百兩的銀票一起妥帖的放入了懷中。
懷德步伐輕飄的出了沈府,朱紅的大門在身後緊閉。
她後知後覺的意識到,為什麼呢?
刻書的收益對于沈婉清來說隻是蠅頭小利,她為什麼要給自己錢?懷德自認為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值得旁人算計的東西。
來往熙攘的行路上,懷德仰頭回看沈府高翹的門楣,蒼青的天際邊正有一行大雁徐徐飛過,向着南邊,周而複始,年複一年。
或許,沒有為什麼。
做了,便是答案。
秋意漸濃的街頭,懷德大舒了一口氣,如今生活順利的像是夢一般,她隻希望這樣的美夢能夠再長一些。